好在,有早些年帝王亲征噶尔丹不幸感染疟疾时,因服用洋人献上的金鸡纳霜侥幸从草原上捡回一条命的事情背书,再加上这两年宫廷太医传播到民间黄花蒿可治疗疟疾的重大发现。 随着海禁的开放,来大清的洋人增多, 达官显贵们家里或多或少都备了几块金鸡纳霜, 疟疾之症已经变得没那般令大夫们感到棘手了,织造府内恰好就有金鸡纳霜, 在府医双管齐下的精心治疗下,没过多久, 曹寅的疟疾就治愈了。 然而他的疫病虽然好了,病去如抽丝的过程却十分缓慢,这一场大病不仅让曹寅瘦到脱相,连精气神都给熬没了。 他以养病为由很少再在府中接见官员、富商们了,每日里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穿的严严实实的坐在别院的清风亭里,身子倚靠着栏杆,抓着一把鱼食往亭子周围的水池里丢,瞧着胖乎乎的锦鲤们你挤我推的互相争食,他一瞧就能瞧足足大半天。 府邸里上到孙氏,下到丫鬟小厮都能觉察到大老爷变了,似乎圣上回京了,连带着把曹寅一半的魂魄都给抽走了。 孙氏摇摇头不再管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的长子,仍旧每天乐乐呵呵的在自己正院里喝着养生的参茶,看着咿咿呀呀、韵味十足的黄梅戏。 曹荃如同往日那般在二房的院子里和自己年轻娇媚的小妾们风流快活。 漂亮的丫鬟们聚在一起穿金戴银讨论着最新式的妆粉首饰,小厮们则三三五五的备着主子们吃喝|嫖|赌。 偌大的织造府内,所有人都在享乐,像是长在枝头上的夏花眼看着夏季要到头了,拼命地在余下几日的热乎天里盛开的绚烂。 在这种纸醉金迷的氛围里唯有小曹雪芹显得游离在外,他每日规规矩矩的跟着师傅读书、写字、放学了就蹦蹦跳跳的往祖父跟前跑,看着祖父待在清风亭里不是在喂鱼就是抿着薄唇,目光复杂的往北望。 他歪了歪脑袋,顺着祖父的视线往北望,除了白色墙头上的片片黑色琉璃瓦外,他什么也没瞧见。 如今尚年幼的他还看不懂祖父的眼神,只有过了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想明白,祖父眺望的方向是京城,京城里面住着万岁爷,祖父那种包含多种情绪的眼神,里面大半都是怀念与悔恨。 可惜“当时只道是寻常,待到懂时已沧桑”。 …… 夏花落,秋风起,片片黄叶落。 九月初九重阳节,秋高气爽,最适宜登高望远。 一道从皇城颁发的旨意令无数盐官、盐商们瞠目结舌、慌乱如麻。 清承明制,从前明就开始使用的“纲盐法”被“票盐制”所代替,两者最大的不同就是“纲盐”是“盐商世袭”,“票盐”则“认票不认人。” 前者唯有大盐商们可以代代采买盐引,贩盐,后者不限身份,想要贩盐的人只需到盐场购买盐票,缴纳足额的盐税,凭着盐票领盐巴,而后销售到各处。 待百姓们彻底搞明白这新出来的“票盐法”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后,百姓们全都沸腾了,他们也有自己的生存智慧,虽不懂得这其中涉及某些经济知识的原理,但却能看明白只要这打破垄断的法子施行不了多久,高额的官盐价格就会被市场打下来了。 小老百姓们各个交头称赞,大盐商们则急的各个只跳脚,嘴上出了一圈的火泡,他们家大业大,手下经营着的贩盐机构也极为庞大。 常言道,小船好调头,大船调头不易极了。 “票盐制”一出原先因为苦于没有盐引只能跟着大盐商们干,拿取微博利润的中、小盐商们纷纷弃大盐商而去,直接转身撸起袖子就冲到盐场里抢购盐票去了。 大盐商们心急上火的是早先从盐官手里通过高价拍卖预售的方式拿到明年、后年、大后年的盐引因为这个新出台的政策直接泡汤作废了!但是他们的银子已经花出去了啊,现金流断了、和盐官们谈好的盐巴却没了!钱没了,货没影子了,连为他们干活的人都跑了大半了! 这让他们这些“大船”可怎么在商海中航行啊! 时代的一粒沙,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大山。 秋季还没有过完,大盐商们的家产就缩水大半,着急忙慌的卖宅子、卖田地、卖丫鬟、小厮的人不胜枚举,但这些方式也无能为力,前去找其讨债的人多到数也数不清了,甚至还有比较惨的人直接一朝家产没了,沦落为街边的乞丐了。 破产的大盐商们落不到好,原本与其勾结在一起捞银子的盐官们也急得四处求爷爷、告奶奶的托关系寻求生存的门路,奈何关系还没找着,却迎来了从京城而来奉旨抄家的四贝勒、十三阿哥、十四阿哥。 有胤禛、胤禩先暗访查到的涉事官员名单,再加上后来曹寅提供的收受贿赂的真实账本,老四带着两个初次下江南的弟弟,兄弟仨像是切瓜砍菜似的,在南边官场里大杀四方。 待到江南冬日里第一场小雪落下时,穿着浅灰色大氅的曹寅也看到了带着御前侍卫闯进府邸的四贝勒、十三阿哥、十四阿哥。 瞧见短短几月不见,曹寅就瘦的没有人样了,胤禛不禁皱了皱眉头。 织造府前院大门处,兄弟仨和曹寅面对面相望,细碎的雪花落在两拨人的暖帽、冬衣上,人还没来得及瞧落下的雪花究竟是几瓣儿,白色的碎雪就极快融化变成了一个清冷透亮的小水珠。 “四哥!” 已经有些抄家上瘾的老十四看着老四来到这织造府就不动弹了,忍不住催促地朝着老四喊了一声。 他们这几个排序靠后的皇子生的晚,早在他们出生前,曹寅就不做御前侍卫接替亡父曹玺的班到江宁做织造了。 但是靠前的几个皇子都是见过年轻时做曹侍卫的曹寅的。 看着眼前沧桑憔悴的曹寅,胤禛已经从他身上寻不到早年时他和纳兰容若合称“侍卫双绝”的半点儿风采了。 听到十四阿哥异常兴奋的声音,曹寅嘴唇动了动,对着兄弟仨拱了拱手,嗓音沙哑如破风箱: “四爷,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请!” 胤禛抿了抿薄唇,抬起右手轻轻往下一摆。 老十四就眼睛一亮,像是一只鬃毛都没长齐的半大雄狮般嗷嗷叫着带头往前冲,边跑边嚎:“小的们!给爷把曹家抄了!!” 看着老十四像是后世电视剧里人傻钱多的未成年小反派一样,老十三瞧了瞧自己四哥,又朝着曹寅拱了拱手,随即也眼睛亮晶晶的迈开双腿,带着侍卫们往前院里冲。 …… 后院正院内,孙氏刚从午觉中睡醒,正戴着镶嵌着红宝石的兔毛抹额靠在床头上,边享受着大丫鬟用柔软的手指做的头部按摩,边张口喝着小丫鬟用银勺送到她嘴边的养生参茶。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片乱糟糟的动静。 孙氏不由蹙了蹙眉,嗓音微哑地对着正给她按摩太阳穴的大丫鬟说道:“山茶,你去外面看看怎么回事儿。” “是,老夫人。” 丫鬟“山茶”的名字取自“山茶花”,这种传统园林花卉,盛开时极美,喜温暖,凋谢时也极为决绝,和别的花朵凋谢时,一片片花瓣飘落不同,山茶花落下时,连花瓣带花萼整朵都从枝头掉下来,是以人们又称之为“断头花”。 “老夫人,大事不好了!那些侍卫也跑来抄咱们府邸了!” “什么?!” 孙氏一惊瞬间瞪大眼睛、坐直了身子,她也是知道最近江南之地不太平,但她从未想过有一日皇家人会抄他们曹家啊! “啊!” 喂她喝参茶的小丫鬟也被吓着了,红润的脸色一秒变得惨白,手中端着的色彩斑澜小瓷碗无意识脱手,参茶大半都泼在了孙氏盖着下半身的锦被上,浸透出一片潮湿。 静谧的冬日里,曹家大、小主子、丫鬟婆子小厮们的哭声、喊声乱成一团。 …… 几日后,当康熙听到梁九功念出来侍卫快马加鞭从江南送到紫禁城的折子时,他正坐在御书房的御案前,书写着一道重要的御旨。 这道御旨他比原时空中的自己提前写了十一年,关乎着整个封建社会重要的赋役制度改革。 梁九功站在御阶之下的地毯上,字正腔圆的念着南边抄家官员们的情况。 当他念到三位皇子抄没苏州织造李煦家产时,阖府上下跪在地上哭天喊地,吼声震天响时,梁九功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高高坐在御案旁的万岁爷,瞧见皇上的神色冰冷,没什么表情。 他没有停顿继续往下念曹家的事情,当康熙听到梁九功念“织造府曹寅夏季时不幸患上疟疾之症,病愈后已经瘦成皮包骨”,他握着毛笔的右手不禁一顿。 “四贝勒抄到曹家二房的院子时,从二房管事的屋子里抄出一个红木小箱子,打开箱子,瞧见里面共有一百二十张当票。” “十三阿哥对照账本一一查看时,竟然意外发现其中有四张死当的票据所当掉的东西乃是珍贵的御赐之物,因为这四件物品上没有打上内务府标识,故而曹家小厮从管事手里接过物品送去当铺时,买卖双方都没认出来这四件物品来自宫廷,哭得老泪纵横的孙老夫人看到混账亲儿子竟然稀里糊涂的把存放在库房里的御赐之物给死当了,一时之间急火攻心,当场去了。” 梁九功话音刚落,御书房也变得十分沉默。 过了好大一会儿,站在下面的梁九功才听到坐在上首的帝王出声吩咐道: “梁九功,朕的这杯茶淡了,你去换杯新的来。” “额”,梁九功怔愣一瞬,忙将拿在手中的折子合上,顺手将其搁在身旁的高脚小方桌上,就转身去隔壁茶房给万岁爷泡新茶了。 康熙低头看着自己手下的宣纸上落下了一个墨点,眼底极快的滑过一抹泪光,速度快到旁人来不及瞧就消失了。 他在宣纸上挪了挪右手,抿着薄唇,将最后一句话写了上去。 待到最后一个字落笔后,他将拿在右手里的毛笔放在笔架上,从右往左看着自己写下的一列列墨字: “今海宇承平已久,户口日繁,若按现在人丁加征钱粮,实有不可……盛世滋生人丁,永远不再征税①。” 这道“滋生人丁、永不加赋”逾旨是康熙帝对“古代人头税变革”作出的重大举措,原时空里雍正帝鼎鼎有名的“摊丁入亩”政策就是脱胎于其父在康熙五十一年时的这项政策,“摊丁入亩”这项好政策不是雍正帝一拍脑门就凭空冒出来的,“滋生人丁”的施行为后来“摊丁入亩”的推广提前完成了最关健的一步②。 康、雍父子俩此举彻底废除了古代从西周末年开始共持续了两千多年的人头税③,从而为乾隆朝时期清朝的巅峰盛世来临,人口数量从一亿暴涨到三亿多,创造了先决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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