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也摩挲着右手里的酒盅感慨道: “万岁爷生来就得天必佑,放眼历朝历代看去,也唯有您是幼时不幸感染天花还硬生生熬出来做了幼主,在权臣的夹缝里艰难成长也没有被养成傀儡,您无论做什么事情最后必然都会成功的。” 康熙又打开手里的折扇,边扇动边摆手道: “子清过于高看朕了啊,这世上有许多事情都是朕决定不了的,比如生老病死,比如人心。” 听到皇上在“人心”两字上加了重音,曹寅心肝一颤,紧跟着就又听见万岁爷说道: “现在想想朕当时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如果不是三藩之间本就有利益冲突,朕找准矛盾点将其分化了,三藩之战还不知道得打多久,结果又如何呢。” “不过上天还是站在朕这边的,三藩刚胜利,宝岛那边也得处理了,朕又执意要收复宝岛,还要用施琅,底下的官员们又有不少跳出来给朕说此事不能干,宝岛离得远不好治理,施琅原本在为郑氏做事,不一定可靠。朕却非得要把宝岛收回来,当庭呵斥那些拉后腿的臣子,说:即使朕看走眼,施琅背叛朕让大清水师功亏一篑,朕成为千古罪人也要把宝岛收回来!那地方是南边的门户怎么能让对朝廷嫉恨的郑氏代代占据呢?天长日久之下,那一‘点’必然会出变故,事实证明,朕看人很准,施琅很能干,不出两年宝岛就重回华夏,朕派去的三千水师入驻宝岛,那地牢牢归于朕的管辖之下。” 看到帝王脸上的落寞之意如海水退潮般散去,浑身上下都仿佛发着光,曹寅也忍不住勾唇笑了,竟也有几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了。 康熙从石凳上起身,背对着曹寅,边摇动着折扇,边再度仰头望月,叹息道: “从小到大,从铲除鳌拜到收复宝岛,子清不是给朕做伴读就是给朕当御前侍卫,一直陪伴着朕,是朕最信任的人,比常宁还像是朕的弟弟。” 曹寅没来由的鼻子一酸,也从石凳上站了起来,看着康熙的背影。 “朕曾做梦时去过一个堪称太平盛世的地方,那地方要比大清繁华许多,路上跑的是铁皮四轮车,人们住的是高达百米的钢筋水泥楼。人人都能吃饱穿暖,吃肉更是家常便饭,百姓们不仅不会饿死、冻死,还有免费的九年义务教育,在年轻人中几乎寻不到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 “朕初到那里时简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二傻子,看见一种不用点燃就能亮起的灯都得兴奋的开开合合摁好几次开关。” “铁皮四轮车?”“钢筋水泥楼?”“免费的义务教育?”还有“自动亮起的灯?” 曹寅在心中默默重复着这些字,满脸迷惘,想象不出来万岁爷口中的地方究竟长的什么样。 “更让人震惊的则是那里的盐巴,雪白雪白的精盐,每一包就像咱们的手掌那般大,一堆堆的放在货架子上,可把朕眼馋坏了,恨不得通通从梦里抢回来,子清可知那里的雪花盐最便宜的是多少钱吗?” 曹寅蹙眉,思忖着说道: “万岁爷,既然是雪花精盐,那必然造价昂贵,想来一包得续一两纹银?” 康熙摇头失笑:“没那么贵,那盐巴大多都是一、两元一包。” “一、两元?” 曹寅不解不明白这是多少钱。 “哦,差不多就是咱们的一文、两文钱。” “一文、两文?!” 曹寅大惊失色。 康熙也恰好转身转过身子将他脸上的惊愕又难以置信的表情看在眼里,亭子外的皎洁月光如水般从上到下倾泻下来,给帝王身上笼罩了一层银光。 曹寅看着万岁爷边将右手里的折扇忘摊开的左手掌上轻敲,边坚定道: “没错就是一、两文这般便宜的价格,朕从那个美梦中清醒后羡慕的不得了,想到现如今别说精盐了,大清诸多百姓们连带着苦味的粗盐都吃不起,若是缺盐就罢了,可我们大清明明不缺产盐区,井盐、海盐、池盐,种类颇多,若是一日水泥路修的四通八达,十一个产盐区生产出来的盐完全足够供给所有的大清百姓们吃。” “朕左思右想才发现原来是大盐商们做独一份的垄断生意,盐商们各个住着亭台楼阁的豪华大宅子,百姓们连质量好些的官盐都买不起,这种现象显然是不正常的,子清你说呢?” 曹寅的心脏像是“唰”的一下被一把利刃给刺了个正着,脸色瞬间都白了,但他是迎着月光而站,在白月光的印衬下,逆光而站的康熙瞧不见他吓得变白的脸色。 康熙凤眸微眯又睁开,目光复杂地看着曹寅低声道: “金团这般小都知道盐商富、百姓们吃不起盐的现象是万万不正常的,可朕坐在龙椅之上,没有一个官员给朕提盐政的问题。” “朕还记得十年前有个正直的年轻人曾给朕上折子说南边的盐政乱相让朕出手整治,那时朕腾不出来手,时机也不成熟,没空料理这一摊子事情,那个年轻人遭受到南方官场抱团排挤,由朕出面护下来了,可惜,后来时光荏苒也不知道是朕把那个年轻人搞丢了,还是他也被荣华富贵眯了眼,自己把他自己给搞丢了。” 曹寅一颗心已经彻底沉到了谷底,明白今晚的赏月是一场鸿门宴了,他额头冒冷汗,双腿发软,嘴唇颤抖,嗓子眼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般,两只眼睛看着康熙,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康熙叹息一声,拎起桌上色彩斑斓的酒壶看了看,失望地叹息道: “有时候预售是好的,可绝大多数时候预售都是没有保障的。” 一片乌云悄无声息地从东边飘来,遮住了明亮的月光。 清风亭内起清风,翻飞的四个檐角下挂着的玲珑灯笼随风轻晃。 灯笼下面缀的风铃叮咚作响。 “唉,不瞒子清,朕有个孙子,他的审美很另类,不像朕也不像他阿玛,独独像他自己。他特别喜欢花里花哨的大彩瓶,如果他这次也跟着朕来织造府了,看到这石桌上摆放的茶壶杯盏肯定会高兴坏的,说不准还会夸子清一句,你选的茶具特别对他的胃口。可惜,朕与子清相知相伴、君臣相宜多年,子清终究还是把朕的素雅审美给忘记了啊,这种色彩绚烂的茶壶还是换了吧。” 康熙“砰”的一下将拎起的茶壶放回石桌上,转身就往亭外走。 曹寅也双腿一弯曲,“砰”的一下将两个膝盖重重砸在了脚下的坚实地面上,看着康熙的背影崩溃又后悔地痛哭道: “万岁爷,奴才错了!奴才知错了啊!” 康熙听到身后传来响亮“砰”声,脚下的步子一顿,两片薄唇抿成一条细线,攥紧了拿在右手里的折扇,终究是没有回头。 “轰隆隆——” 漆黑的夜幕上滑过几道银白色的闪电,紧跟着就又密集的雨点子从天而降。 梁九功撑着一把八角油纸伞从一座假山后面走出来,给帝王撑伞挡着雨水,主仆俩沉默着往院子里走。 曹寅的哭声混合着雷电声、雨声将清风亭周围水池的锦鲤们给吓得四处游走。 次日,淋雨后的曹寅起了高热,而帝王却没有来看他这个看重的奶弟。 第三日,君臣二人仍旧未见面。 第四日,孙氏和李氏敏感的感觉到病弱的曹寅有事瞒着她们婆媳俩。 第五日清晨,康熙笑着告别孙氏,在江南诸位官员、富商们的目送下带着一家老小在码头处坐上龙舟,一路顺水往东飘。 恭送圣驾的人和迎接圣驾的人是同一拨人,却独独缺了江宁织造兼任两淮巡盐御史的曹大人。 众官员、富商和乡绅们感到纳闷极了,纷纷打听,原来是曹大人几日前淋了一场好大的夜雨,病来如山倒,病的躺在床上起都起不来身了。 龙舟到达扬州,病愈的胤禩带着几个太医和一队护卫们在码头处上了扬州。 九阿哥胤禟再度在船上晕的七荤八素的。 弘晞和自己四叔、八叔、十叔一共待在他九叔的房间内,叔侄四人齐齐下手,有捏老九下巴的,有按老九胳膊和双腿的,势必要将被九阿哥泼进江水里的第八碗苦兮兮的晕船汤药硬灌进胤禟嘴里。 叔侄五人正打闹嬉笑间,小安子捧着一个红木小箱子惊慌失措的跑进来,看着里面的四大一小俯身焦急道: “太孙殿下,四爷,八爷,九阿哥,十阿哥,奴才刚才在下面床仓里收拾你们从江南买回来的东西时,发现了这个箱子。” “这是什么?” 弘晞从椅子上起身,好奇的伸出双手接过小安子怀里的箱子。 小安子摇头道: “不知道,奴才是从殿下买的那一堆玩具里发现这箱子的,上面有锁,瞧着挺重要的,奴才就赶紧把它抱过来了。” 胤禟像是再次找到逃避喝苦药汤汁的机会了,一把推开仨兄弟,踉跄着走到大侄子身旁,咧嘴笑道: “来,金团,让九叔这个巴图鲁给这箱子打开,咱们几个好好瞧一瞧。” 叔侄五人拿着簪子、钳子、小锤子,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把箱子给打开,一声“清脆”的锁舌离开锁眼的响声发出来后,箱子打开,众人瞧见里面放的东西,全都惊得瞪大了眼睛。 龙舟最上层,康熙正靠在窗边的软塌上,捧着手里的书,望着窗外的滔滔江水发呆。 “汗阿玛!汗阿玛!” “汗玛法!汗玛法!” 他的四个儿子和大孙子急匆匆的抱着一个小箱子冲进来,康熙伸手掀开箱子盖儿,瞧见里面整整齐齐的摆着数十本泛黄的账册,账册上方有一张白纸,画着一朵鲜艳的小红花,有淡淡的血腥味从纸上飘出来,让人能明白这红花是用鲜血绘就的,而非是艳丽的朱砂。
第141章 南边抄家 康熙三十九年的盛夏, 江南之地极为炎热,白昼很长,草木疯长。 帝王南巡, 再加上帝王带着太孙祭拜明孝陵两件事情使得江南之地在整个七月和八月都是热热闹闹的, 外地游人和外国洋商们行走在白墙黑瓦的大街小巷里, 听到士、农、工、商们开口、闭口谈论的内容都是皇家。 说起皇家自然也就绕不开曹家。 皇帝老爷和织造大人之间那种超越君臣、类似兄弟的深厚情谊被吃“瓜”百姓们一传再传。 而作为“瓜”本人的曹寅状态却十分不好。 随着帝王的龙舟距离江南之地越远,他的病就愈发严重。 原本还只是淋了场大夜雨的风寒,不知怎的竟然转变成了疟疾。 李氏瞧着自己夫君两侧脸颊凹陷,紧闭着双眼躺在床榻上病容憔悴,即使丫鬟已经给他盖了三床蚕丝鸭绒被, 但身子消瘦了一大圈的曹寅仍旧缩在被窝里打着冷颤,她的鼻子就酸涩不已。 身为苏州织造李煦的嫡妹, 李氏只是对官场之事不敏感,但不代表她是一个傻子,看着自家夫君病成这个模样都一点儿想要给帝王传递消息的念头都没有,她心里就惴惴不安的,总有一种大祸要临头的凄惶不安感, 一双漂亮的含情目都哭的红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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