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先生劝她与赵景文义绝。 如今回想起来,杨先生的劝谏多么正确。 可她不甘心。 她终究是一个女人,不甘心把丈夫拱手让给另一个女人,不甘心输给裴莲。 她想让赵景文回头,让赵景文明白,她才是对他最重要的那个女人。 愚蠢。 杨先生多么失望,但即便这样,他也没有请辞而去,他一直跟随着她。 直到叶四叔战亡,杨先生终于心灰意冷,来到她面前说:“我一把老骨头,跟不上堡主行军了,就不拖累你了。” 他要归隐了养老去。 那时候叶碎金早不嫌弃他了,只觉得难过:“先生也要弃我而去了是吗?” 杨先生抬眼看了看她,温和地劝她:“良禽择木而栖,是为天性。大家都不过是人而已,你不要怨他们。” 那她该怨谁呢? 昔日叶家堡出身的部属,一个一个地开始认赵景文为主。 她该怨谁? 段锦质问昔日伙伴,他们还振振有词:“他是堡主的夫君啊!” 她该怨谁。 明明杨先生早就劝过她,赵景文其人,狼子野心,不知恩义,不可为伍。 她只能怨自己。 她那时候下了死心,一定要做皇后。 唯有做到皇后,这一切的付出才能算是不亏本。 才不算是活成一个笑话。 那一战她胜得极惨。 她提着枪在战场茫然四顾,目光所及都是叶家军的尸山血海。 她必须做皇后! 赵景文要敢不让她做皇后,她就跟赵景文同归于尽! 赵景文要敢让裴莲做皇后,她就杀了裴莲,再跟赵景文同归于尽! 好在赵景文还是让她做了皇后。 有一天段锦来说:“猜我瞧见了谁,是杨先生!” 世道安定多了,杨先生出山来京访旧友,被段锦遇见了。 叶碎金把杨先生召进宫里,让杨先生看看她。 “我做了皇后。”她说,“我和皇帝同殿议政。” 她想让杨先生承认,她没有亏本,叶家堡没有亏本。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时候杨先生老多了,胡子全都白了,身体也佝偻了。 他抬起一双三角眼,说出来的话,还和当年一样讨人嫌。 “或许正是因为,”他说,“娘娘不能生。” 叶碎金滞住。 老人又说:“没了叶家军,娘娘能在大殿上坐几年?” 叶碎金浑身僵硬。 老人或许知道自己讨嫌,他这一辈子都没讨过叶碎金喜欢。 他恭敬地跪下给叶碎金磕头:“娘娘保重。” 起身离去了。 裴莲一直觉得坐拥大皇子,便没做成皇后,也赢了叶碎金。 叶碎金也一直觉得她只在这件事上输给了裴莲。 直到杨先生一语点醒她。 她再看裴莲,只觉得可笑啊可笑。 想起杨先生的话,直叫人把银牙咬碎,唇破血流!
第7章 决议 叶碎金垂眸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梦里,父亲和祖父将我狠狠教训一顿。” “骂我妇人之仁。” “如今流民激增,随时便变作暴民。稍有不慎,叶家堡就得乱。从来民乱都是少数人起头,紧跟着便如滚雪球似的壮大了起来。若不从一开始便控制住局面,后面只会焦头烂额,四处灭火。” 适才她说“托梦”,众人心思各异,唯一相同的是,其实并没有人真的相信“托梦”这件事。 都以为她弄些什么玄虚,有些什么打算。 如叶四叔,整个人都进入了一种警惕、戒备的状态。 孰料,一个荒唐的托词,引出来的是这些天大家正私底下反复谈论、忧虑的现实问题。 前些年也不是没有过流民,只今年大家伙都隐隐有种感觉,满地都是火星子,稍不小心就烫了脚,甚至可能炸了人。 杨先生收起了笑,肃容道:“老堡主可有什么嘱咐?” 这便是认了“托梦”这件事。 又道:“少堡主有什么想法?” 这是让叶碎金做主。 叶碎金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却微微提高了声音唤道:“阿锦!” 在后排最末首蹭了个座位的段锦立刻站起来,抱拳:“主人!” 叶碎金问:“你可知道为什么这么多流民从邓州过境?” 段锦回答:“他们想去淮南道、江南道和山南道讨生活,所以要从邓州借道。” 叶碎金问:“那怎地不走均州、唐州?“ “因为走均、州都没有走邓州安全。” “为什么?” “因为邓州有叶家堡,护一方平安,道路安稳。” 叶碎金看着他:“是吗?只是这样吗?” 段锦顿了顿,想起了昨晚她说的那些话。 他年纪还小,还不曾面对过那些真正残忍冷血的世事,但他有一个人生准则,就是听叶碎金的话。 叶碎金若说什么事是对的,那就一定是对的。 段锦大声回答:“因为咱们叶家堡,一不奸,二不掠,三不杀人!” “唐州、均州的人可没咱们这么好说话,想借道,要刮一层皮才过得去。我听有从唐州折道过来的人说,那边可凶了。”他道。 “可我们尽了仁义,这些流民可有因此就循规蹈矩,不生是非?” “没有!王八羔子们想抢我们的粮食!四日前,小邱还被捅了一刀,幸而是在胳膊上,没什么大碍。” 段锦说起来就气得龇牙。 段锦这么一说,众人纷纷开口,说的都是这些日子各处发生的事件。 叶碎金点头,承认:“这是我的错。” 众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以为慈悲可以照人,还勒令咱家子弟不得滥杀,刀下定要留人。要不是爹爹和祖父在梦里骂醒我,我还当自己是菩萨转世呢。” “如今恶鬼遍地的时候,慈悲徒显软弱,让人觉得我们可欺。” “该当是使用雷霆手段的时候了,诸位,若觉得我说的不对,现在当面与我分说,我会听。若无异议,就传我命令与各伍子弟:非常之时,行非常之制。” “抢粮者斩!作乱者杀!蛊惑煽动流民暴动者,给我剐了,在邓州最北端的官道口上挂起来!” 大堂之中,一片安静。 因为叶碎金说最后几句的话的时候,毫不激烈。她是一种平静得近乎平淡的口吻讲出来的。 但唯如此,更人觉得心惊。 一直让一些年长者觉得“还年轻”、“还不够稳妥”的叶家堡大小姐,什么时候开始说出话来让人莫名觉得后颈发凉? 叶四叔嘴唇动了动。 叶家堡几十年都有仁义之名,若行这酷烈手段,会不会坏了名声? 可他也非常清楚最近发生的各种事件,各伍信兵,每三日便要传信回报各处情况。那种火星遍地即将压不住的感觉,太强烈了。 强烈到他没法第一时间对叶碎金所说的提出反对。 只觉得内心十分挣扎纠结。 他望过去,却发现叶碎金的眉眼丝毫未动。 明明说着这样激烈的事,她没有声嘶力竭、挥动手臂慷慨激昂。但她眉眼愈冷,你愈是知道她的内心是坚定没有动摇的。 不像他这样摇摆。 这时已经有人大声道:“盛世才当行善,乱世正当立威!少堡主所言甚是!某没有异议!” 那人一张马脸,三角眼,酒糟鼻,花白胡子,正是杨先生。 叶碎金的父亲还在的时候,杨先生是他的主力谋士。叶碎金继承坞堡后,虽实际上大家都明白新堡主不像老堡主那样倚重杨先生了,但好歹叶碎金面子功夫还是做了的,明面上看,杨先生依然是叶家堡门客第一人。 也因此,杨先生第一个附议,其他幕僚便也纷纷道:“并无异议。” 叶碎金转头望向另一边。 叶四叔稍一犹豫,也道:“你爹说的有道理,原当如此。” 叔公一辈的老人家如今不大出面了,长辈中叶四叔话语权最重。他表了态,旁人便也无有异议。 末座有个年轻人似又不安,小声问了一句:“真要杀人吗?” 叶碎金非常理解他。年轻一辈都是在长辈的保护之下长大的。在叶家堡自己的地盘上,安安稳稳,乍听说要杀人,有犹豫有不安都是正常的。 说话的这个年轻人不是旁人,正是叶四叔的小儿子。 叶碎金道:“五郎,慈不掌兵。” 这句话令堂中许多壮年人都点头。 叶四叔也对儿子说:“碎金说的对。” 叶碎金道:“既无异议,来人。” 便有家将从后排站出来,躬身抱拳:“主人。” 叶碎金道:“将我的命令传达各伍。” 又点了人:“三郎四郎五郎,七郎九郎十郎,都随我出巡。” 叶四叔道:“你要亲自去啊?” 叶碎金颔首:“大家伙安稳日子过惯了,恐一时下不去手,我亲自去看着。” 叶四叔心道,你也是安稳里长大的,怎知到时候你又能不能下得去手呢? 但叶碎金能想到,甭管到底是她自己想到的还是真的有什么托梦,总之她能想到,能做下决定,已经强过他的傻儿子了。 杨先生摇着扇子,笑问:“少堡主,老堡主可还有说别的什么?” 今日的叶碎金说不上来哪不一样,但总之给了杨先生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且这种变化,杨先生敏锐地感觉是在朝他认为好的方向变。 不管托梦是真是假,他都想听更多详情。 作为谋士,他想了解更多东主的内心想法。 叶碎金目光幽幽。 “父亲说我目光短浅,只看到得一个叶家堡。” “如今,京城二易其姓,南方数十英雄割据,而我却只知道固守一个叶家堡。” “父亲说,叶家堡当然得守好,这是我们家的起点和根基,但不能画地为牢。” “因当旁的人都在变强,而独你按兵不动的时候,便等同于是你在变弱。” “杨先生,父亲说得对不对?” 她每说一句,杨先生浑浊的眼睛就亮一分。 待她问出最后一句,杨先生把羽毛扇往腿上一拍,拊掌称赞:“不愧是老堡主,正说中了眼前局势。如今可不就是这样!昨日里才收到的消息,因堡主你还未休息好,还未及禀报,正要与堡主说,如今世上,又新冒出来三位皇帝。” 大堂中哗然,众人纷纷问:“怎么回事?” 朝廷原国号为大魏,魏朝末帝禅位于臣子,国号梁。去岁末,河东节度使勾结北地胡人,灭梁称帝,国号晋。 大家已经眼花缭乱了,怎地又出来三个皇帝? 杨先生道:“消息是昨日傍晚到的,这三位皇帝一个是剑南节度使王荣称帝,国号蜀;一个是清海节度使刘胜称帝,国号汉;最后一个是威武军节度使邓彦若,建闽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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