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现在是有个朝廷叫作大晋,但从大梁开始,邓州和周边几州因为地理位置在河南道较为靠南的边缘,几个州已经大着胆子不给朝廷上交赋税了。 朝廷若有人来收,便交。 但朝廷一直没有人来收,那便这样吧。 三县受叶家堡庇护,每年都会有一定“赠予”。有事也会与叶家堡商议。这一直是叶氏族人觉得面上有光的事。 如今叶碎金重生回来,再看大家伙,真是从头到脚一股子土渣子味,浑身上下都透着小家子气。 没办法,这个时候,大家其实都还是土包子,都还没见过世面开过眼界呢。 这辈子,她会带着他们去开眼界,还会带着他们一路平平安安! 赵景文端了盆子过来:“娘子,吃饭。” 叶碎金坐在马扎上,接过饭盆就吃。 三郎五郎七郎十郎和赵景文都围着她,也都有马扎坐。一个个都绷着脸捧着饭盆。 叶碎金道:“先吃饭,吃完饭再说话。” 几个青少郎君只低头猛吃。,谁也不说话,诡异地沉默。 明明沿路都有村子人家,叶碎金却不带他们寻村投宿,非带他们露宿野外,摆明了是要磨炼众人。赵景文嘴角微微一扯,随即忍住,也低头吃饭。 这些个叶家郎君,或许武艺比他精熟,却没吃过他吃过的苦,没经历过他经历过的事。 平时看着一个个英姿勃勃的,青年精英、少年英雄似的,真事情到了跟前,是英雄是狗熊才见了真章。 直到现在,赵景文还沉浸在前两日在议事堂的感觉里。 叶碎金,他的妻子。她是怎么能用那么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出“拿下邓州”这样让人瞠目结舌的话来的呢? 那一刻他看着她的侧脸,觉得她仿佛在发光。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只有心脏在怦怦地跳动。 视线都不能从她身上移开! 然而今天,她又给了他更大的震撼。 她纵马疾驰,他很努力地在追了,却追不上。 她那一刀挥出去,在烟尘和日光里划出了一道虹。 血雾冲上了半空,她的人却已经穿过血雾追击而去。 赵景文看得一清二楚,她每一个动作都一气呵成,不需思索,也没有犹豫。 所以为什么是叶碎金当堡主,不是叶老四? 敢问他叶老四有这份魄力吗!还总妄想跟他的娘子争风头。 段锦和兵丁们一起围坐地上,大口吃饼!腮帮子鼓鼓,用力咀嚼! 他在生自己的气。 居然,居然不如那个入赘的姓赵的!真的要被自己气死,好想给自己几拳。 段锦其实就犹豫了那么一下。 叶碎金斩杀了第一个人,后面的人就都是活捉的了。 绑起来就地审问,都是乌合之众,哪有什么骨气,一问就问出来了几个策划的主谋。 都拎出来了。 那时段锦就站在她身侧。 因他给她牵马,随身侍奉,因此常常站在她身侧。 而她的另一侧站的是赵景文。 “砍了。” 段锦确信,主人那一句命令真的是给他下的。因为她下令的时候,脸微微向他这边侧了过来。 其实他在出发前就已经做好了这一回要见血的心理准备。 但人之常情,他的第一反应,还是犹豫了一下。 只有一瞬,下一瞬,他已经拔刀了! 可是! 赵景文! 他竟然一瞬都没有犹豫。在主人下令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拔刀了,一刀就砍下了一个人的头颅。 啊啊啊啊啊啊气死了! 段锦在那一瞬就后悔了。 他再不犹豫,紧跟着立刻砍下了另一个人的头颅。他一口气砍了两个。 直到叶碎金制止了他:“阿锦,让三郎来。” 他是输给了赵景文没错,但郎君们还不如他。 他们几个脸都有点白。 被点名了的三郎已经没了刚从坞堡出发时的精神抖擞,他全身都紧绷着,吸了口气,才砍下一个人的人头。 接下来四郎五郎七郎九郎十郎都被依次点名了。 十郎最年轻,没有族兄们沉稳。一刀慌张下去,蓄力、发力都不够,砍脖子没砍断,刀卡在骨头里了。 那个人的头颅半掉半不掉的。 十郎吓到了,使劲想把刀拔出来,拔不动。 三郎五郎七郎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他们能顺利砍下人头已经算是不错了,看十郎这情况,也不知道那个头半掉的人死了还是没死,总之他们也傻住了,竟没想到该上去帮他。 赵景文似乎也没有想帮忙的动静,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怎么了。 这时候,叶碎金唤了声:“阿锦。” 刚才犹豫是因为没经验,这一次段锦再没有犹豫,立刻便过去踩住那人肩膀,对十郎说:“你拿住力,别动。” 十郎紧紧握住刀柄,哪敢动。 段锦一刀下去,把半根没砍断的脖颈也砍断了。 十郎的刀终于拔了出来。十郎差点哭了。 那具尸体脖颈的刀口,是几个死人里最不整齐的。 段锦也算是挽回了点,但想起来被赵景文抢先了第一刀,还是气。 他咬着饼子扭头看了一眼。 姓赵的就挨着主人身边坐,挨得那么近。 叶家郎君们个个都不说话。 叶碎金抬眼扫视了他们一圈,这几个把头都低下去。 叶碎金端起饭盆喝了口菜汤,收回了视线。 兵士们有低低的说话声。叶碎金身边这一圈人却只安静地吃饭。 十郎吃着吃着无意识地低头看了眼饼里夹的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干呕了起来。 七郎什么也不说,只给他拍背。 三郎九郎大口吃饼吃肉,绝不低头多看一眼。 每个人心里都不安宁,都有着自己的心思。 真有趣,赵景文想。 的确郎君们出身都比他好。 像他,以前只会一些粗浅拳脚,真正的刀枪功夫,都是婚后叶碎金才手把手教出来的。 他们还都正经读过书,不像他,只小时候发过蒙,识得几个大字,不算睁眼瞎而已。 但,那又怎么样呢。 叶碎金下令砍头的时候,他们都不敢动。 赵景文咬了口烙饼夹熏肉,大口嚼着,把对叶家郎君们的轻视藏住。 他眼睛扫向外围,忽然看到了不远处,和旁人一起席地而坐的段锦。 这小子……倒是个人物。比小郎君们强不少。 看他看过来,段锦轻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吃完饭,叶碎金把兄弟们召集到自己的帐子里碰头:“阿锦也来。” 段锦应了一声,嗖地就跟过去。 帐子里点了灯,火焰忽闪忽闪的。照着郎君们的脸色不大好看。 叶碎金目光扫过:“都有什么感受,说说。” 这一年她二十岁,那么算起来,这一年其实是十八年前了。 记忆太久远,很多事有印象,但又很模糊。 尤其是,她刻在心里的是兄长、弟弟们在战场上悍勇杀敌的模样。 她知道眼前他们还年轻,缺乏经验,青涩。却忘记了,他们竟然青涩至此。 原来,他们就是从这样的青涩,跟着她一步步杀出了后来的模样。 摸爬滚打,跌跌撞撞,浑身伤痕。 一个接一个,把命都献祭出来,成就了赵景文一步步登上丹陛御座。 这不是赵景文的错。 这是她叶碎金的罪。
第10章 成长 同一个高祖的子裔近支里,上面两个兄长一个早夭,一个及冠后病亡。这一代里,三郎最大。而且他比叶碎金还大三岁,是兄长。但叶碎金虽是从妹,却是以叶家堡堡主的身份发问。弟弟们都看向他,必然是得他第一个开口。 三郎回想白天种种。 刀入肉,斩断骨,血飞溅。 叶碎金对发抖的屠户说:“很简单,就像剔猪肉,一块一块地割下来。” 虽然知道这一趟出来是做什么来了,可还是……跟出发时想象的不一样。 怎么说,有一种整个人被血洗过的感觉。 跟从前再不一样了。 他又回想起了那些围观流民的目光。不止流民,还有本乡本土的人,还有县丞这样的当官的。 所有的人看叶家堡人的眼神全都变了。 他们若看向谁,目光所及的那一片人都纷纷低下头去避开目光接触。 三郎这一天受的震撼太大了。 他脑子里飞快地回味了一整日的经历,抿了抿唇,抬起眼保证:“下次你再下令,我一定第一个出刀。” 叶三郎,叶四叔的长子。 她的三兄。 叶碎金好像看到了他未来的模样—— “我乃邓州叶三郎!叶家军左翼将军!” “敢犯我叶家军,来将受死!” 他的未来,是她记忆中的过去。 三郎和五郎这一对兄弟,几乎是和叶四叔前后脚战亡。 那时候三郎的两儿一女都染了时疫夭折了,五郎妻子难产而亡后,他一直没有续弦,还没有子嗣。 叶四叔这一支就此断绝。 叶碎金痛得肝肠寸断。 她目光扫过去。 她分兵给四郎、五郎押俘虏回叶家堡去了,留下的是七郎九郎十郎。见她看过来,七郎九郎都用力点头。 “我也是!” “我也!” “还、还有我。” 十郎的声音最弱,他刚才吐了,脸色还有点白。 这是后来叶家军一到战场上就撒欢的前锋将军,现在才十四岁,还是个半大小子。 叶碎金十几年冷硬似铁的心都变得温软起来。她摸摸十郎的头:“是不是吓到了?” 的确是。 但听见七郎嗤地一笑,十郎又不干了:“才没有!” 他梗着脖子辩解:“我小呢,我力气不够,刀才卡住的。段锦你别偷笑!你转什么头,我已经瞅见了!” 绝不承认当时就是心里害怕了,便使不出来平时的力气了。 七郎问:“那你吐什么?” 他这么一说,十郎忽地脸色一白,捂着嘴巴又跑出去了。 叶碎金无奈:“阿锦,给他拿水喝。” 段锦拔脚追出去了。 七郎哈哈大笑,三郎和九郎也笑了,气氛忽地便轻松了。 年轻郎君们不知不觉便迈过了一个门槛,跨出了成长的一步。 段锦在外面帮十郎拍背,待他呕完了,递水给他喝。 十郎几口水下肚,好受了点,抹抹嘴问段锦:“你怎地一点事也没有?” 段锦道:“我在厨下打过杂啊,杀鸡宰鹅掏鱼肚子收拾下水,都干过的。” 十郎泄气:“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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