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揉了揉手腕,说:“不像我,死得早,也没做成什么事,就算侥幸过关,肯定也比不过你。” 这话她自认说得非常诚恳,然而微妙地,庄夜的脸色却更差了。 他一言不发,只是盯着那枚文字——那枚由云乘月写下的“人”字。他面颊的肌肉线条绷紧了,似乎他正紧咬着牙,忍耐着什么。 不错,云乘月写的正是一撇一捺,简简单单的一个“人”字。而且由于她并无成熟的大家字帖可以参考,凭自己写出的文字只是普普通通。 唯独那一捺长长地拖出去,令这个简单的文字改变了气质,变得好像一个伸长了手脚,有点发狠、有点无赖的街头流氓。 庄夜盯着那个字,一直盯着。不知不觉,他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胸膛;正是在幻境中,那支致命的箭矢所穿透的地方。 “……你为什么,”他咬着牙,顿了顿,“为什么要写这个字?” “……啊?” 云乘月发现了他的异样。她愣了愣。 “想写就写了,哪有这么多为什么。我就是这么理解的。” 她理所当然回答道,又半开玩笑问了一句:“你脸色这么差是做什么?总不能,你还担心自己不如我吧?” 一言既出。 庄夜的脸色更差了。 云乘月眨了眨眼,更加莫名其妙起来。 此时,属于她的书文台之上,墨色氤氲、翻涌不止,好似终于下定决心,总算要呈现出那一行简单的判语。 一行文字缓缓浮现。 接着,又是一行。 第一行文字: ——恨小以为耻,无毒以为辱,谓之奸。 第二行文字: ——舍生而取义,无道而如矢,谓之仁。 “这是什么?” 云乘月喃喃道。 这并不是对考生可以前行多少多少距离的判语。 看上去……这好像是这个幻境本身的书文? 在这两行文字上,云乘月感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正是她在幻境中所感受到的,灵力不断被压制的气息。其中还有大雪的冷气、城市的衰败之气、生灵的不安与绝望之气、好勇斗狠之徒一路攀爬的冷酷与得意之气…… 如此种种,交织为这两行书文的墨宝。 两行书文——不错,仔细感受,这两行字的每一个,竟然都是独立的一枚书文! 这二十六个文字,既各自独立,又互相照应,形成了一副气息冷寂、却又十足有张力的作品。 二十六枚书文!相较第一个梦之幻境,这幻境的力量何止强了千百倍?难怪这幻境颇有难度,甚至能够制造时间流逝之感。 云乘月恍然大悟。 “不过这样一来,从可能性上来说,成功观测书文的难度就降低了嘛。”她思索道,“不过,等一等,我写的文字不在其中啊?” 二十六个字,哪一个都不是“人”字。 反而是庄夜的“奸”字,不仅是二十六个书文之一,更构成了第一句话的字眼。也难怪他可以前进六里。若按照云乘月过去的世界单位来算,这里的六里大约有两千六百米左右,是很不短的距离了。 自然,也是对庄夜的极高评价。 然而,墨色仍在氤氲,又写出了新一行文字。这一次,出现的只是文字,而非书文,仿佛是幻境中有人随手写下的评语。 曰: ——见众生如见己,为仁者,为人也! 如果将这评语和二十六个书文连在一起看,那么它的大意是:有的人将很得不够多、处事不够狠毒,当作一种耻辱,这叫奸。有的人选择舍生取义,即便家国的掌权者无道,也要践行自己为善的信念,这就叫仁。 直道如矢,这一典故出自古时某一流派的圣人的言论,是称赞一位清正的官员,说他“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 这两句评判,原本就分了高低。可以说,庄夜写出的文字,虽然符合要求,却不免落了下乘。 而云乘月写的字,虽然不是二十六枚书文的任何一个,可再加上“见众生如见己,为仁者,为人也”这句评断…… 果然,接下来,云乘月的书写台上就浮现了新一行大字: ——前行十五里。 十五里……足足是庄夜的两倍还多。 云乘月:“……哇?” 她惊讶得太过,也糊里糊涂,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得了这么高的评价。说实话……她写“人”字的时候根本没多想,只是想到了,就写了。 惊讶太过,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就只吐出这么个干巴巴的字。 “……呵。” 庄夜的神色原本阴沉至极,此刻他盯着那几行文字,却反而放缓了神色。 “恨小以为耻,无毒以为辱……谓之奸。谓之奸?”他冷笑了好几声,“算了,原来是仁义一道的书文留笔,难怪讲究这些虚头巴脑、没有大用的道理。” 仁义之道? 他这么一说,云乘月也从惊讶中回过神来。 她若有所思。 古往今来,书文千千万万,最终却都能落到某一类大道上。云乘月是生机大道,而庄夜大约是物竞天择、天地不仁之类的严酷道路。他选择的“奸”字冷漠狠辣,虽然让他在幻境中生存了更长的时间,但因为它与仁义之道截然相悖,故不为幻境所喜。 而她自己……云乘月暗想,她的书文分明代表生机大道。她本以为,生机讲究众生平等,欣赏所有生命奋发向上的姿态。从这个角度来说,庄夜的努力也符合生机大道的本质。因此,她虽然不赞成庄夜的做法,却只是选择默默践行自己的选择,而没有强硬地去分个对错高低。 可现在仁义之道对她大加褒扬,而贬低了庄夜的选择,莫非意味着生机之道并非完全中立,而是和仁义之道暗暗相通? 两人各自思索时,引路之光的光芒变得强盛,由虚而实,化为一条无限向上、宛若直通云天的道路。 两人终于可以离开幻境,继续前进。 离开之前,云乘月收起思绪,终究是一拱手,微笑道:“那就承让了。” “……呵。” 庄夜冷笑。他面有愤愤,却又很是骄傲和不屑。 “看不惯我就看不惯。幻境中你们能随意评点于我,现实中又能如何?” 他看向空无一人的星光平台,眼神冷漠而坚定,没有丝毫动摇。 “无论是多少年前、什么样的大能留下了这些书文,我都会用现实告诉你们——我选择的道路,才是真正的大道!” 两人都消失了。 …… 幻境之外,在书院深处的高楼上,也有人对这次幻境的结果持不同看法。 “……给予云乘月更高的评价,分明是违背了规则!” 一名黑衣飞鱼服的女人,一脸严肃地说道:“辰星大人,我们不该认可这样的结果!” 辰星凝视着水镜,半晌,才轻轻“啊”了一声。 “是,”她轻声说,声音清脆如玉、清冷如冰,“我们不该认可。乘月写出的‘人’字,不在二十六书文之列,不应该得到认可。” 她面无表情,看向书院一方:“王夫子。” 老人背着双手。飞瀑自宫殿飞檐冲击而下,大量的水形成了云雾,有一部分细小的水滴,也就悄悄飘进了平台。云遮雾绕,令宫殿宛如天宫,也令宫中的人们宛若上仙。 而王道恒缥缈的衣角在水雾中飘飞,更是像随时都要乘风而去,回归天上。 他久久没有说话。 他身后,一众夫子、老师,也各自沉思。 明光书院的这些人,大多有一个优点,就是很讲究实事求是。尽管他们心里是很愿意偏向云乘月的,但对于她究竟是否突破了规则……他们也不想盲目偏心。 “咳……” 夫子之中,有一人开口了。 “王夫子。”他说,本就严肃的神情变得更加严肃,“我认为,这次是飞鱼卫占理。云乘月写的字,不应该算观测成功。” 开口的是张廉。他相貌方正严肃,所持大道为律法大道,因此正是最讲究合乎规则的人。 同时,在明光书院中,他也是最偏向法度大道的一位。 现在,眼见规则被践踏,张廉夫子自然不能够忍耐。 王道恒听了,慢吞吞捋捋胡子,说:“哦。” 张廉皱眉:“王夫子,规则一旦制定就不容破坏,否则何以取信天下?” 王道恒:“哦。” 张廉的眉毛,忍耐地跳动了几下。他深吸了一口气:“王夫子,观想之路中虽然都是大能手笔,但它们终究不是人类,判断失误也有可能。当它们的判断违背规则时,我们就应该出手矫正。” 王道恒:“哦。” 张廉:…… 最年轻的杨嘉忍了笑,却没忍住转过脸去,和身边的同侪“偷偷”笑道:“每次王夫子不乐意赞成什么的时候,就没人能让他老人家点头。” 这一回,老院长倒是真的点了点头,说:“嗯。” 张廉:…… 其余白玉京来人:…… 辰星拧起了眉毛。她看了身边的太子一眼,想说什么,却又迟疑着住了嘴。 与一众臣子的凝重不同,那带发修行、手捻佛珠、面容似还极为年轻的男人,却是神情安详。他浅浅地微笑着,脚边有莲花影幽幽浮动。 “不必为难。这件事,其实非常清楚。” 太子一开口,平台上就安静下来。连王道恒都投去一瞥。 北溟双手合十,微笑道:“既然一开始就说好,一切情况都交由观想之路中的书文判断,那中途反悔,岂不也是违反了规则?” 王道恒挑了挑长长的白眉:“哦,殿下是这么看的?” “不错。” 北溟点头,笑意不改,就像给牢牢贴上去了似的。 “说到底,不过是场试炼罢了,胜负重要,却也不重要。”他语调平和,“乘月赢了,就让她赢罢。她天资这样高,之后我们更要好好教导她,不让她走上歧途,这样便好。” 他如此自然地念出云乘月的名字,仿佛多么亲昵似地,不禁让卢桁悄悄皱眉。可卢桁为官多年,与白玉京关系亲厚,本身走的又是法度一道,对待太子自有天然的忠心敬重。 是以他忍了忍,终究对这个小小的称谓问题保持了沉默。 辰星在一旁,却是松了口气。她甚至还有些欢欣,说:“殿下说得是。” 王道恒的白眉颤动几下。 “北溟殿下,老夫也就不与你们绕弯子了。”老人淡淡道,“乘月这孩子,与我们书院的大道天然相合。如果她自己喜欢你们的法度之道,她自然会选你们。可如果她不感兴趣,白玉京还是莫要强求的好。” 北溟挑了挑眉:“何来强求一说?法度方为正道。乘月既然是未来的岁星,就必定是我们宝贝的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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