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露出一个微笑,又指了一指身旁。戏台上,那陀螺静静待在那儿;灯笼的浮光落下,给陀螺拖出了黯淡的影子。 庄不度放下花枝,笑问:“对这个,你有什么想法?” 陀螺……? 云乘月当然看见了那只陀螺。 空荡荡的戏台,会动的就只有一个庄不度,还有一只刚刚才静止的陀螺。 看看含笑的青年, 再看看那只陀螺, 云乘月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有话直说么……欲言又止的, 好麻烦。不就是像母亲么, 这也很正常,毕竟我是她血缘上的亲生女儿。这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骨头里那股怕麻烦的懒劲儿又冒了上来,声音里便带上了一股不大认真的抱怨,又显得有点促狭。 “庄道友,我不大清楚你是敌是友。”云乘月有话直说,“不过我们能不能商量一下?如果之后有空,你能否和我讲讲母亲当年的事?” “我……?” 庄不度愕然:“你应该看见清曦对你的态度了罢?” 云乘月说:“看见了,也听说了母亲曾是被庄家养错的孩子。” 庄不度沉默了一下,说:“是。那你为何还……” 云乘月诚恳道:“我就问问。能成就成,不能成算了。” 毕竟……如果问两句就能问出来,不就省心太多了么。 庄不度一时愣住,半晌说不出话。他盯着她,渐渐眼神变得有点奇怪。 云乘月也被他看得挺奇怪。她等了一等,没等来回应,就又问了一句:“庄道友?” 她自忖,自己语言温和、态度友善,很可以厚着脸皮自我评价一句“不卑不亢”,无论如何不该被见了鬼一样瞪着吧? 这时,庄不度却忽而失笑。 “现在又不那么像了。”他笑着摇摇头,再摇摇头,声音中止不住地流露惆怅,“她……她看上去开朗爱笑,其实惯来把很多话藏在心里,所以到了后来,我们什么都不了解……” “不了解?” 庄不度却住了口,像是觉得自己说了太多,只又微微摇头:“我答应过她,不再与任何人提起过往。” 他不再多言,仰头用力再喝一口酒,像是用酒压下所有不能出口的心绪。继而他随手扔开酒壶,就重又成为那不着调的艳丽贵公子。 “噢,好吧。” 云乘月有些遗憾,却也并不勉强,只礼貌道:“那么,庄道友,接下来就承让了。” “承让?让你让你,我对修行可没兴趣,如果不是被人逼着,谁耐烦跑这么远来折腾。” 庄不度支撑着站起来,没骨头似的,再伸个懒腰,又一摊手——桃花花枝一颤,四周灵气翻涌,竟带出些许文字气息。 “修行无聊,书文也无聊。难得这幻境还算知情识趣,倒是懂得点玩乐的滋味。”他笑道,指着陀螺,“看来这就是幻境给你我出的第一道题。云道友,我虽然比你年长,但天赋可远远不如你,就腆着脸先试一试了。” 不待云乘月答话,他再一抖手腕,手中桃花枝竟然化为了一支笔。只见其笔锋毛色透明、质感如玉,凝在风中动也不动,宛若玉雕。 看上去挺硬的……也能写字? 他要抢着答题,云乘月也不争,只盯着那桃花笔沉吟片刻,若有所思:“莫非……这就是硬笔书法?” 庄不度听见了,顺口道:“云道友也知晓硬笔书法?听闻这是千年前《天下经略》记载的速写工具,不过这不过异闻传说,不足为信。” 又是《天下经略》……好吧,那作者说不定真是同源前人。 云乘月摸了摸鼻子,右手并不松剑柄。虽然庄不度对她应该没有敌意,但幻境中皆为对手,还是小心为上。 她立在戏台边缘,看庄不度打算怎么做。这处幻境中处处暗示笙歌浮华,背后书文应当与玩乐相关,但不清楚有没有更深一层含义。 庄不度的想法大约和她一样。 他站在陀螺前,绕着它走了一圈,手中桃花笔也漫不经心画了几个圈。碧色粉光团团摇动、洒落,纷纷缀在陀螺四周,真像春日远望山间花云,见风吹了层层花落。 “云道友,你可擅长陀螺?” 他忽然问。 云乘月一怔,思索一番,正想回答“没有”,脑海中却又模模糊糊闪过什么景象;好像在很久以前,她曾将什么东西递给别人,那依稀就是一只陀螺。 她张开口,犹豫了一下,便只能说:“不记得了,可能玩过,但应该谈不上擅长。” “谈不上么……” 庄不度原本没有看她,听了这一句,却又看来一眼。他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小时候她很擅长这些。” 说了这句,他就不说了。 云乘月也没有问。 薛无晦却忽然低声在她耳边叹了一口气。 ——[陀螺有什么好玩的?小孩子家的玩意儿……谁若长大了还爱这些,真叫个没出息。] 他说得严厉,语气却截然相反。那清淡的语调背后,细听过去,依稀还能辨出些惆怅的温柔。 云乘月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看上去还挺好玩的。” ——[……是么。] 片刻后,庄不度像是观察够了,抬手写了一个“转”字出来。 转——中规中矩的楷书,中规中矩的结构;粉绿色的线条飘逸翻飞,乍一看颇为华丽,仔细看去却能发现许多的松散无力,不免令这字流于轻佻。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字如其人,果真是颠扑不破、千年不变的道理。] 薛无晦在她耳边悠悠评道:[这人居然碰巧有合用的书文,还写出了浓郁的享乐气息,也不知道这辈子荒废了多少时光。] 又来刻薄人了。云乘月唇角一抿,掩去一朵笑花。 庄不度瞟见她的神情,以为她是笑自己,就也笑了笑,说:“字练得少,写得歪歪倒倒,让云道友见笑了。” 他说得很温和,而且又带上了那一分恍惚之意,分不清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幻梦中的别人说。 “哪里。我自己才学书道不久,与庄道友顶多半斤八两。”云乘月痛快地自曝其短,“看这字,我倒觉得挺亲切。” “原是这样。”庄不度“哈”一声,笑意掩盖眼底,仿佛颇为自得,“不错不错,那想来这观想之路的考生之中,我们就是法度功夫垫底的两位。” 他这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轻佻的神情,果真与那“转”字神似。 接着,他左手一抓,就将粉绿色的“转”字抓在了手中。与艳丽精致的容貌不同,庄不度的手实在说不上好看:虽然皮肤白皙,却手掌宽大,手指略短又略粗;突出的指节覆着皱巴巴的皮,仿佛一个个树干上的疤。 “转”字在他掌中一闪,立即变化形状,融化拉长,化为一道长鞭。 庄不度手执长鞭,大大方方往陀螺上一打—— ——啪! 短短几次鞭打过后,陀螺就“滴溜溜”转了起来。 空荡安静的戏台上,陀螺尖摩擦地面的急促钝响,不断往外扩散、回荡。渐渐地,它与一旁堆着的锣鼓、月琴,产生了共鸣。 呼啦啦啦—— 陀螺转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台上仿佛不止庄不度手下的那只陀螺,而是有千百只陀螺一齐转动。这声音浩浩荡荡,愈来愈响,渐渐变得震耳欲聋。 不知不觉,四周那些玩乐、追逐的幢幢人影,都停了下来。它们涌动着,开始不断鼓掌、发出笑声,就好像被精彩演出吸引的观众。它们制造声音,自身也围成了声音的屏障,就隆隆的响声阻拦在戏台上,令回音叠了回音,挤满每一寸空气。 除了声音,这里一时再无其他。连夜色和灯光都像被挤了出去,远远地浮在上头。 声音太大,震得云乘月耳朵嗡嗡地响。然而,这种嗡响之中又仿佛夹杂了某种意味……是书文! 有书文的气息如鬼魅流窜,若隐若现,仿佛随时要浮现而出,下一刻却又毫无踪迹。 云乘月克制住了想要去捂住耳朵的冲动。她略微合上眼,好更详尽地领略这纷扰之中的意味。 陀螺不停地旋转。大大小小,远远近近。掌声和笑声隔了一层,像高涨而不落下的潮水。这些是最主要的声音,但不是唯一;在它们之外,还有…… 还有……那是哭声么? 她听见了。 在庞杂的声音中,有极细微的哽咽声。那声音飘荡在重重欢乐之中,宛若一根极细的线,随时都会断;然而它又顽强地存在着,一旦注意到了它,就再也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欢乐中的哭音…… 云乘月抬起眼。她看见四周幽黑无边无际,灯火浮华无边无际;那些欢乐的声音就在身边,簇拥着玩闹之音。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正当她若有所思时,陀螺的声音却忽然断了。 戏台正中间,庄不度垂手立着,艳色衣摆徐徐而落,那只曾高速旋转的陀螺也逐渐缓下,直到重新停止。 粉绿色的长鞭飞出半空,重新化为一枚“转”字,又溃散为灵光点点。 “云道友……我怎么觉得,自己吃亏了?”庄不度说得很严肃,笑嘻嘻的神情却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好像我在这儿辛辛苦苦鞭陀螺,却给了云道友凝神观测书文的时间嘛。” 云乘月眨眨眼,装傻:“咦,是这样?” “难道不是?”庄不度指着地上的陀螺。 此时,那方才还赚得欢快、响亮的木质陀螺,竟肉眼可见地淡化了去。它微黄的、滚圆的躯体变成了虚影,而从那虚影之中,有一缕淡淡的文气飞出。 是几颗光点,隐约却又有提按、牵连的笔法在其中,像是文字中的残缺笔画。 这几点淡白色的光落在云乘月掌中,消失不见。 刹那之间,她仿佛又听见了幽幽哭泣。但很快,四周重归寂静。 没有哭声,没有欢笑和掌声。唯有灯色还在,夜色仍浓。 庄不度问:“云道友可观测出了书文?” 云乘月回答说:“听见了些哭声,没有别的。庄道友是亲自答题的人,难道没有其他收获?” 绯衣青年哈哈一笑,又往地上盘腿一坐,再干脆一躺。那桃花枝被他放在胸前,没有了笔墨的文气,只余娇艳生动。 “我就是个京中的混子,能有什么收获。哎,云道友有收获,我反而高兴得很,总算我没白忙活。” 他翘个二郎腿,嬉皮笑脸:“说起来,云道友,其实你大可叫我一声‘庄叔叔’,是不是?” 云乘月正在检查戏台四周的情况,闻言便头也不抬道:“庄叔叔。” 庄不度愣住,脱口道:“我还以为你不会……” 云乘月平静道:“称呼而已,我并不在乎。只是庄道友,庄叔叔,你也无需在我身上寻找母亲的影子。她去世得早,我对她没什么记忆,除了模样像些,其余应该并不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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