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恒却是轻哼了一声。 “如果她不是呢?你们要如何,除掉她不成?” 书院的其他人相互看看,都有些诧异。多少年了,他们从没见过老院长这般明确地表示出不高兴。过去无论遇到什么,老院长都是慢吞吞、悠哉哉、笑呵呵,仿佛什么都不能让他为难。 现在为了一个小修士,哪怕她天资再高,又凭什么能够让老院长喜怒形于色? 北溟也有些诧异。他虽然年纪不很大,又常年待在白玉京中,却也是了解老院长脾性的。 诧异过后,他却又笑一笑。 “瞧您说的。”他平和道,“若实在出现了那般情况……” 他停下来,收了笑,再颂念一句佛号,面带悲悯。 “若真如此不幸,那么明年的祭天大典上,参与献祭之人——恐怕就要多一位我们都不愿看见的人了。” “荧惑,辰星,你们此前在鲤江水府中抓到了一个和死灵勾结的修士,姓孟,祖上本也是千年世家之一,是不是?” 辰星捏紧银镜边缘,微微点头。 栏杆边的虞寄风回过头,也晃了晃脑袋,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是啊,叫什么洛小孟吧。死灵已经剥离出来,扔进了星祠炼化。那人还活着,扔在大牢里,就等开年的祭天大典了。” 他笑嘻嘻地问:“怎么了,北溟,你也想将乘月扔进去?这活儿可别给我,也别给辰星,我们两个都舍不得呢。哦,卢老头更舍不得,也千万别给他。” 卢桁站在一旁,大袖下的双手捏得死紧,脖颈上都冒出了青筋。然而,他仍然努力克制住了,一言不发。 北溟失笑,摇头,却又点头。 “我并无此意。”他温柔地说,看着明光书院众人,意有所指,“也希望,没有人能让我有这个意思。” “毕竟,我大梁立国以来,为了这天下的太平,做过什么、还要做什么,诸君多少应当也有所猜测。” “诸君且想一想,所谓‘天才’,于我大梁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么多年来,我们为何要不断寻找天才?为什么要吹捧天才,给予天才无数资源?” “还有,为什么我们极力打压死灵,却又在暗中寻找死灵?” “过去的那些天才,还有那些本该盘桓在古代遗迹中的死灵,他们究竟去了哪里,诸君是否想过?” 此言一出…… 满堂俱寂。 连王道恒都眉心跳了几跳,沉默了。 虞寄风的眼神也悄然锐利。他也曾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有过无数猜测,但这是第一次,他有机会站在这个国家的统治者面前,听他亲口说出那个被视为禁忌的答案。 “他们去了何处?”他忍不住说问出口。 这是被视为禁忌的问题。然而此刻,这位统治者如此轻易地就说出了答案,甚至还带着微笑。 北溟平静道:“这些耗费了我大梁无数资源、无数心血的天才,若不能成为新一代的我们,便只有一条出路。” “他们——只能和那些死灵一起,成为祭天大典上的牲祭。” 在场的大修士们纷纷变了脸色。有人面露惧色,有人目露痛楚,更多人则是低头闭眼,掩去了眼中的苦涩。 其实……这么多年来,他们哪里真的能够一点不知道? 都有猜测,只是谁都不敢承认。 辰星更是如遭雷击,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旁,不住摇头。 在场众人,唯有杨嘉是真正震惊。他不过四十出头,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发现这个世道的秘密。 而他所持有的生机之道,更是令他无法接受这件事。 “……王夫子?!” 他本能地看向老院长。 王夫子却只是沉默。 杨嘉便知真假,一时根本无法接受。他的道心甚至都被冲击,刹那双目赤红,眼眶流下血泪。 王夫子一声长叹。 鬼仙一拂衣袖,送去一缕灵力,安抚了杨嘉几乎溃散的书文与道心。 “老夫不愿如此。”他没有回头,语气平静,“但杨夫子,你如果还记得鲤江水府中见过的场景,就该知道,千年前神鬼异族肆虐大地,百姓民不聊生,人族多灾多难。” 杨嘉喃喃道:“是,可是这和祭天大典有什么关系……” “祭天大典,正是为了维持岁星网不坠,而设下的百年祭典。”王道恒苦笑一声,“时间过去太久了,久到这个世道都忘了……” “神鬼异族并未灭绝,他们只是被赶出了这个世界,而岁星网——正是抵御异族的边境防线!” “如果岁星网坠落,那么人族上下,必定无一存活!” 杨嘉不语。 他道心受损,此时无力再想。 王道恒摇头。 北溟却还神色轻松。 “那这件事,就先这样说好了。”他温柔道,“乘月由我们教导。为了她,我甚至可以同意,让书院再缓一缓,慢慢将大道换过来。” 于他而言,这件事便结束了。 他要关心别的事了。比如……自己的过去,自己的青春,自己那再也回不来的温柔岁月。 “……仁义之道么。” 北溟望向水镜,眼中浮现温柔怀恋之意。 “当年念书的时候,她也最是这般心怀不忍。”他轻声说,笑叹着摇头,“分明告诉过她多少次了,上位者不得不心狠,最终才能保全大多数……可惜啊。” 他闭上双眼,念了一声佛号。 “……可惜了。” 虞寄风立在一边,却是眼神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卢桁则一直低垂着苍老的头颅,同样并不说话。 * 云乘月再一睁眼,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段新的道路上。 上次出幻境也是这么个场景。再走一段,可能就会遇见下一个幻境。 两个幻境下来,她已经前行了十八里,不知道能够排名第几…… 这观想之路上,也没见到别人,不知道是不是只能在幻境中相遇…… 还有季双锦和陆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云乘月一面想着,一面习惯性地往前走了几步。 忽然,她站住了。 不太对。这条路不太对。 这同 样是一条星光铺就的道路。但与最初的场景不同,四周深蓝的空间化为了浓稠的漆黑;远远近近的碎星不见了,唯有她脚下的道路往前延伸。 空间显得逼仄许多,也压抑许多。 没有了明明灭灭的星光,四周的浓黑陡然染上了神秘的色彩。 难道说…… 云乘月若有所感,抬起了头。 “难道……” 在她向上看的一瞬间,于黑暗中,有许许多多的光刹那间亮起。 那是一只又一只的灯笼。它们极为巨大,有的殷红、有的暖黄、有的亮白;一只只圆形的灯笼被一根根细线连接着,漂浮在黑暗中。 黑暗无边无际,灯火也无边无际。 这是灯火的海洋。 ——[嗯,你已经身在幻境之中了。] 薛无晦轻声提醒:[你目前的位置,应前五名之列。过关即可,无需太过冒险。另外……] 他冷笑了几声,却并不言语。 云乘月“唔”了一声,表示疑惑。 薛无晦仿佛才回过神,淡淡道:[是有人做了春秋大梦,以为自己尽在掌握。朕听了一耳朵,真是听不下去。也不想想,岁星网是谁修的?] ——[等你出来,朕自会告诉你,也都有安排。苍蝇嗡嗡的,烦人,倒也并不打紧。] 他语气竟然带着温柔之意。 ——[你之前表现得很好。这幻境能助你磨砺修为,你先专注自身,想如何便如何。] 咦…… 薛无晦最近对她,好像越来越好了。 云乘月微微点头,心中是有些开心的。大概这就叫情谊的回馈? 既然他这么说,她也就专心感受四周。 这里不光有无数的灯笼,还有重重叠叠的丝竹弦乐之音。 由远及近,曼妙的乐音飘飞而来,最后充斥了四面八方的空间,也充盈在云乘月的耳朵中, 还有人“咿咿呀呀”地在唱歌。 还好,这唱歌的只有一个人。云乘月只需要循声看去,就能望见他的存在。 那是一处戏台。 高耸的戏台上,锣鼓排列、彩旗歪倒;空荡荡的台面上,有一人横卧在地,慢声歌唱。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那人唱的是一首极出名的戏,哪怕云乘月不爱听这些,也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他唱得不大认真,毫无气力可言,真说不清究竟是唱一段词,还是在尖声嘲笑什么。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他右手持一把碧玉酒壶,在词的间隙里仰头痛饮。酒水漫过壶身,浸过他的下巴、脖颈、胸膛,最后滴落在戏台上。 四面隐隐约约,有无数黑黢黢的人影。他们身姿变幻,仿佛在玩闹、在舞蹈、在进行各种游戏。 哒、哒哒、哒哒哒…… 一样什么东西被扔在了戏台上。 是一只陀螺。它越转越慢,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喝酒的男人也放下了酒壶,用散漫的目光扫了一眼那只陀螺。 “第一件事,是陀螺么……” 他喃喃一句,目光凝向云乘月。 定定注视她片刻,他忽然笑了起来,拾起手边那枝永不凋零的艳丽桃花,放在脸边,垂眸轻轻一嗅。 “是云……乘月,小友啊。” 云乘月走上前。 “庄不度道友,又见面了。” 面容艳丽的绯衣青年依旧垂眸,眼神变得恍惚起来。 “啊……” 他自言自语。 “真像啊。”
第107章 忆风流 ◎旧梦丢难掉◎ “像?像谁?” 女修倏然挑起了眉毛。 这语气带刺, 似曾相识。庄不度不禁抬起眼。 娇嫩粉润的桃花抵在他视野的下方,变得雾蒙蒙的;越过雾蒙蒙的花影,就是那女修的面容。原本清晰的脸, 因了花影的朦胧,就好像也模糊起来, 变得和回忆中更像,更像……直到一模一样。 “姐……幼……” 那个名字就抵在唇边,一直在,却无论如何吐不出来。 大约是因为饮了灵酒的缘故, 让他的头脑有些混乱, 才更加分不清现实和过往。他只能盯着她,恍惚地想, 她们那么像;模样也像,不悦时的扬眉也像。就仿佛那不远处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一直在他记忆中的人…… 不。 庄不度用力闭目。 他悄悄咬了一下嘴唇内侧, 直到血腥味弥漫在整个口腔, 他才终于能重新睁眼。 “……云道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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