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人默然片刻,竟忽然轻声笑起来。这笑声并不动听,只像喘不过气的乌鸦。 “不是我们要欺骗啊——不,也的确是我们。可你要知道,不得不这么做;我们所有人,都不得不这么做。虞寄风,你什么都不懂。”面具人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自恋式的哀怨,还有一种傲慢的优越感。 “我们必须如此。”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天空,漠然道,“不然,天会塌。” 荧惑星官一怔,眼中滑过不解:“什么?” 面具人陡然冷笑。 “所以才说,你什么都不懂。你活的时间太短,你也不是我们这样传承千年的家族。”面具人声音里飘过一阵恐惧。 虞寄风皱起眉。他觉得这个封氏的人可能是疯了,毕竟这个家族一直就神神叨叨、疯疯癫癫的。天会塌?怎么可能。 “天塌了?行吧,那就不说天了。”他扛着伞,语气又变得懒洋洋的,是合适跟神经病说话的语气,“我们说说另外的事。‘祀’字在宸州范围内作乱,受害人已经蔓延到附近的苍、定、沂、明四州。事情闹得这么大,我不能置之不理。” 面具人仍在冷笑,没有说话。 虞寄风道:“这件事是不是和封氏有关?” 面具人慢慢收起笑,却还是沉默。 虞寄风伸出手,指了指浣花书院的几处建筑:“这里,那里,那边……多多少少都潜伏着书文的影子。这种通过人心恶念来发挥作用的书文之影,是封氏最擅长的诅咒书文吧?” 面具人嗤笑:“那你为何不祓除邪恶?” 这一回,沉默的人变成了虞寄风。 面具人笑:“因为白玉京告诉过你,不要插手封氏的事,对不对?” 虞寄风沉默片刻,声音冷下去:“所以果然和你们有关。” “荧惑星官,”面具人摇摇头,“无论你说多少,我是不会承认的。” “呵……”虞寄风忽然嗤嗤笑起来,“原来如此,这是报应。” 面具人身体猛地僵住:“什么?!” 虞寄风审视着对方的反应:“这些年来,封氏的血脉越来越少,几近消亡。这一代的命师还天赋不高、身体孱弱,连白玉京都去不了。恶有恶报啊——” “……闭嘴!你懂什么!” 面具人的两只眼睛猛然跳动起来。是真的“跳动”,那两只黑多白少的眼珠,像两颗小小的心脏一样愤怒地颤动。 “呵呵……”面具人又笑得像一只喘不过气的乌鸦,凄厉又癫狂,“你懂什么!” “虞寄风,别忘了,封氏再没落,也曾是宸州的诸侯王——!” “这里曾经是封国,我们和……有过约定,我们永远是这片土地上的无冕之王!你以为,你一个草根里出来的小民,也配和我们相提并论?!” “就连岁星之眼——你以为那些祭祀仪式,真的是在祭祀吗?你何妨再想一想,为什么岁星之眼被重重看守,却偏偏又不列入律法中,为什么不干脆锁起来,而任由随便什么猫猫狗狗都能去看、去碰?” 岁星之眼……虞寄风真正愣住了。 “喂,这个说法有点过分啊,怎么就猫猫狗狗了?我们星祠还是有准入门槛的好不好?”他很不满,孩子气地抱怨,眼里却充满狐疑,试探道,“你不如再解释一下?” 面具人却倏然平静下来。他哼了一声,重重一拂袖。 “这个庶民的天下,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他留下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身形已然消失在雨里。 虞寄风独自站在雨中,深深皱眉。他吐出一口白雾,发现这场秋雨下得更透彻,也更寒冷起来。过了这场雨,也许冬天就来了。 岁星之眼,封氏……他活在这个世上越久,反而越看不明白一些事情。 虞寄风望着天地间阴郁的水汽,无声叹了口气。无论如何,面具人有一点是对的,他们封氏在宸州仍然享有特权豁免,即便作恶的“祀”字真和他们有关,他也不能随意动手。 而他位属荧惑,善迷障、善攻伐,却并不擅长驱散邪恶。 真是为难。干脆静观事变。 荧惑星官撑开伞,重新毫无意义地举在头顶。他又开始感觉无聊了。这个国家有清晰严密的律法,但正是因为清晰严密,他总能看见一些人是如何名正言顺地踩在别人头上。 这律法是王朝的律法,却不是每个人的律法。无聊。 虞寄风悠悠地叹了口气。其实他给出那块雪脂玉简,不全是为了试探。他喜欢做一些“打破规矩”的事,尤其是在这个法网严密的国朝;当旁人因为认知被颠覆而惊慌失措时,他就会开心和发笑。 “好无聊啊……” 他的目光又落在前方。他能看见那个走廊下的身影,那个少女在和手里的兔子说话,又把兔子举到头顶。兔子是据说不吉利的纯黑长耳兔,两只耳朵耷拉下来,好像是她自己长了长耳朵。 虞寄风被这个联想逗笑了。他静静地看着那姑娘走进雨里,和兔子一起被淋湿。她没带伞? 他转动手里的伞,脚跟提了提,还是又落下。 “……我都一百多岁了,活得也不短。人家比我年轻多了。”他嘟哝着,踢了踢脚边的瓦片,“怎么会有人一直跟兔子说话?” 星官抬头看自己的伞面,又若有所思起来。 “撑起不必要的伞,和说出没人听的话。”他没头没脑地自言自语,“听上去,这两件事都挺孤单的。” 青年墨蓝色的身影也消失在雨水里。 而在更隐蔽的地方…… 刚才的面具人身影闪现。 他或她凝视着这座城市,半晌,担忧地吐出一口气。 “少主究竟怎么了……‘祀’字变得越来越强,也越来越急。竭泽而渔,不是长久之计啊。” 在他特殊的视野里,城市里密密麻麻分布着黑影。有的浓,有的淡;有的清晰可见,有的尚未成形。仿佛巨大游鱼产下无数颗等待孵化的卵,每一颗卵又若有若无地相互连接。 它们不断从人们身上吮吸力量,也不断传送到城外的通天观去。 通天观所在之处,淡淡黑雾弥漫,遮蔽了观内情形。 …… 云乘月举着兔子小薛,冲出秋雨,顶着阿杏姑娘的惊叫,成功坐上了马车。 阿杏姑娘看她淋雨,十分懊恼,好像这是她的错似的,非要带她去买姜汤,又打开马车上暗刻的书文之影,让车厢里充满暖风,很快将她和兔子都烘得干干爽爽。 温暖的空气团团弥漫。 散发黑衣的青年坐在她对面,身姿端正优雅,吐出一句:“自作自受。” 云乘月喝下最后一口姜汤,看他一眼,对他伸出右手:“看,这是什么?” 她手掌摊平,又捏成拳,对他晃了晃。 “拳头。”薛无晦瞄了一眼,嗤笑道,“哦,你还能教训我不成?” 云乘月抱起旁边乖巧的小薛,在它头顶轻轻揍了一拳,很有优越感地说:“我可以打兔子。” 薛无晦:…… “……幼稚。” “你又用我的词。” 云乘月又揉了揉无辜的兔子脑袋。她身上暖和了,鼻尖涌动的香气就变得明显。她深深吸了一口,犹不满足,渴望地看着薛无晦。 他不动。云乘月保持端庄的微笑,开始一点点往旁边挪。不一会儿,她就挪到了薛无晦身边。 亡灵的帝王也不动,乜斜着眼看她。等她真的挪了过来,斜靠过来想吸一大口时,他冷笑一声,顿时散为轻烟黑雾。 云乘月扑了个空,只能惆怅叹气:“小气。” 黑雾重新聚在她对面,化出青年的身影。他仍然坐得端正,唇边的笑意却清晰了一些。 云乘月正要再努力尝试一次,视线里却飘过一缕黑影。她定睛看去,发现那影子细长,漆黑里缠着暗红,飘摇着没入薛无晦的身体里,消失不见。 她再一眨眼,又看不见了。忽然,她脑海中浮现出曾经见过的一幕:“祀”字的黑影浮现在徐小姐的肌肤上,盘踞、游动如黑蛇。卢大人说,这是死灵的手段。 死灵…… 云乘月迟疑着。 她抬起眼,却发现薛无晦也正凝视着她。她清楚地感觉到,他的眼神变了:笑意消失,变成一层层看不透的迷雾。他冷冷地看着她,又成了那个多疑的、冷漠遥远的亡灵。 他轻柔地开口:“你在看什么?” 直接问吧?这样简单。猜来猜去很烦的。 云乘月坐直身体:“‘祀’字书文为祸一方,这件事是不是你造成的?” 青年的神情本来就冷,现在变得更冷了。 冷到极点,他反而翘起唇角:“我若说是,你要如何?” 云乘月摇摇头,严肃起来:“你不要用反问来逃避我的问题。你告诉我是不是,好吗?” 有契约在,他只要说不是,那就真的不是。 可薛无晦却发出了一串冷笑。 “不好。” 青年的身形散去。 “喂……你先说是不是,我们才能商量接下来的事啊。” 没有回答。 车厢内镶嵌的明珠散发柔和光晕,簇拥着云乘月。她对着空荡的车厢怔了会儿,凝视着车壁上自己的倒影。 她本来觉得和他没关系的。但他为什么不肯正面回答?难道……他们之间真的有关系? “薛无晦,”她说,“我只是想听你说实话。” 还是没有回答。 云乘月抱着兔子,抱得更紧,威胁道:“你要是再不吭声,我就杀死兔子。” ——[……随你。] “……小薛这么可爱,你怎么可以对它弃而不顾。” 云乘月感觉自己像个单向喇叭,一直说啊说啊,只能得到一星半点的回应。 她往背后一靠,也不想再说了。一个人说话又累,又没意思。 “薛无晦。” 她轻声说:“我有时也会累的。” 她的影子微微一动。 但一切仍旧沉默。 云乘月忽然有点烦躁。 她再次走下马车时,雨还在下。她望着低垂的天空,突然意识到,阴沉的雨天原来会让人的心情也低落起来。 她打着伞,抱着兔子,一言不发地往回走。 路上她没碰到熟悉的侍女,其他下人们通常不和她主动说话。 经过前院时,正好碰上云大夫人在厅堂里读信。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快乐。云乘月不由停下来多看了一眼。 厅堂的大门开着,里面坐了几个人,而云大夫人正走来走去,轻盈又快活。她两手抓着信纸,一边笑一边读,抬脸时眼睛都在发光。旁边坐着的云大爷也在笑,还有个头发雪白的老头儿也笑得开怀。 云乘月望着这一幕,有些出神。就是这出神的片刻,云大夫人也无意看过来。她们对上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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