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快乐的笑容微微僵住。她捏着信纸,好像无意被撞破了什么秘密,一瞬间有些无措。 但很快,她就又笑起来。这不是刚才天真自然的笑,而是属于“云家宗妇”的笑,优雅亲和、挑不出错,也就说不出究竟有几分真心。 “二娘怎么就回来了?今日去书院,一切可还顺利?” 大夫人招手,热情地说:“你大哥和大姐来了信,你可要来一起听听?” 换个时候,哪怕是一个时辰前,或者今天别下雨,也许云乘月都会敬谢不敏。显然大夫人也不是真心想邀请她过去。 但这一瞬间,也许是秋风秋雨吹得花草太蔫,也吹得她闷闷不乐,鬼使神差地,云乘月点了头。 “好啊。” 她走过去。 云大夫人的笑又僵了僵。其他两人也是。连下人都是。 云乘月心里却涌起一股恶作剧似的快乐。她意识到自己也有恶劣的一面,自己心情不好,就作弄别人;看别人苦恼,她就会轻松一些。 她人站进了厅堂,也将刚才那天伦乐融融的气氛破坏得一干二净。 大夫人左右看看,退开半步,说:“二娘,这是爷爷。” 她指的是上座的白发老人。老人慈眉善目,笑眯眯道:“这就是二娘?好人才。今天去浣花书院听课,可有什么收获?” 这就是云府的老太爷了。云乘月望着他,又看了看云家大夫人、云家大爷,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云府中的主人,只有老太爷、大房和三房。假如被禁足的三房夫妇真的不是害了她的凶手,那真凶很可能就是这间屋子里的一个。 问题是,哪一个——或者每一个? 云乘月心中那恶作剧的意气暂时褪去了。她想起自己最开始回到云府的目的。她手里线索太少,而现在说不定正是一个主动出击的好机会。 她微微一笑:“很有收获,我已经毕业了。” 人们一怔。 老太爷神色有了细微的变化,终究是笑着问:“怎么就毕业了?” “我学了基础笔画,临摹了一篇灵文字帖,成为了聚形境修士,又观想出一枚完整书文。鲁夫子很高兴,说我毕业了,还给很多人传了消息呢。” 云乘月轻言细语,又暗中观察三人神色变化。 三人自然大为惊愕,但谁都没有喜色。光凭这一点,看不出谁更异常。 云乘月思忖着,又轻描淡写添了一枚棋子:“也许真的很传奇吧,不过我觉得很累,灵力都消耗空了,听说要多养几天,才恢复得了。” 云大夫人还怔怔地回不过神。她下意识看看手中的书信。就在片刻之前,她还在为了两个孩子的游学经历而高兴,但现在,她只觉得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一时不知道是何滋味。 伶俐的大夫人说不出话,云大爷就只会讷讷说:“哦,好事啊,二娘果然厉害……” 唯独老太爷愣怔过后,又是慈爱一笑,夸道:“果然是有出息的孩子,好好好,云家有你这么个孩子,也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他语重心长:“二娘,今后你与家族相互扶持,要争取走得更远。” 云乘月盯住了他的眼睛。这是一双老人的眼睛,眼皮褶皱、眼珠混浊,和寻常老者无异。 她对着老人,微微一笑:“不。” 秋风刮过,雨滴乱打,厅堂内一片安静。 只有年轻姑娘的声音清澈明亮。 “我会离开这里,从此任何荣辱祸福,都无半点相干。” 说罢,她又看了看三人脸色,随意行了个礼。 “告辞。” 云乘月转过身,离开了。 她拿起门口滴水的伞,撑开来,踏上冷雨潮湿的石板路。她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人们的视线聚集在她后背。 她暗忖:不知道这种程度的刺激,能不能引诱凶手再次出手? 且行且看罢。 她的裙摆划过飘落的银杏树叶,隐没在转角的树丛之后。 …… 傍晚。 聂家。 雨还在下。 荷塘被秋雨乱打,亭亭莲花凋零不少。 聂七爷站在廊边,望着天地雨雾苍茫。他站得笔直,右手捏住左臂。他捏得很用力,但小臂上肌肉不停颤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想要从他血肉里挣脱而出。 聂二公子站在他身后,垂首不语。 良久,聂七爷淡淡问:“阿莹又睡了?” 聂二公子略抬起头,面带忧色:“是。原本都好了,这才过了一天,她又开始犯困。虽然不像之前一样昏睡,但这次辟邪符也没什么用。” 聂七爷沉默片刻,声音轻了一些:“阿莹之前在星祠遇到了她。” 聂二公子张张口,半晌才低声说:“嗯。” 聂七爷垂下眼眸,复又抬起。 “明天。”他面无表情道,“明天,我去请她过来。” 聂二公子一愣,不觉说:“七叔,她性格锋利,不如我……” 聂七爷扭过头,眸如寒星:“你觉得她性格锋利?” “……七叔?”那一夜的凛然还历历在目,他不明白七叔为什么这么问。 聂七爷微微摇头,看着侄儿的目光隐有失望,道:“任何有能力、有骨气的人,被逼到那个地步,都会冷硬起来。但如果将这份冷硬当成她的本性,你未免也太不会看人。” 二公子更惊愕:“七叔,您自己不也……” “不要带着先入为主的印象去对待她,容易弄巧成拙。”聂七爷语带讥诮,隐有自嘲,“你七叔前车之鉴,你怎么还没学会?” “七叔……” “只管去恳求她,拿出个求人的样子,别自以为是。”聂七爷冷道,“我去,你乖乖守着阿莹。” 聂二公子绷紧神情、想要再争取一二,却又不觉看向叔叔的手臂。片刻后,他颓然垂首,苦涩道:“是,七叔安排罢。”
第35章 冷雨未尽 ◎【修】◎ 在云府前院的厅堂里“耀武扬威”一番后, 云乘月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一路反复思索,自己的“表演”可能有点生硬——没办法,她的确不擅此道, 不过,凶手也并不了解她。就算话说得过火一点、故意一点, 应该也看不太出来。 住回云府,原本就是为了找到真凶。只有三房刘先生那一条线索,虽然逼着三房去报了案,但找到人的希望还是渺茫。 所以她换了个思路, 决定试试激将法。她“炫耀”自己的天才, 又“不经意”地透露自己这几天会比较虚弱,如果凶手按捺不住, 说不定会再次出手。 云乘月走到院子门口,忽然停下脚步。 她撑着伞、抱着兔子,静静望了一会儿被雨水润湿的门, 这才吐出一口气, 有点苦笑。 不,承认吧,她就是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做事就容易任性。其实换个角度想,一时半会儿找不出凶手,那就找不到吧,何苦为难自己?今后她会修为增长、会拥有更多力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但她就是冲动地去做了。原来情绪上头时, 她也会给自己主动找麻烦。 刺激凶手只是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 她就是单纯的心情不好。也许是因为薛无晦, 也许是因为……她被刚才那一幕触动了。 云乘月闭上眼。她想起命魂一说。三魂六魄, 命魂为主。命魂是一个人最主要的思想、情感,但如果只有命魂,这个人的情感会单薄一些;剩下的情感涌动,全在二魂六魄里。 她的二魂六魄,就是在这座府邸里活了十七年。种种痕迹,无论好坏,都已经留下。 她本来以为那个孩子已经消失,现在才知道,她其实一直藏在她心底,仍然怀着某种隐秘的眷恋。 ——她非常在意大伯母和大伯父。 他们是那孩子幼时唯一的温暖,但刚才——大伯母读儿女来信时所展现出的轻盈的快乐,直白地提醒她,他们仅仅是出于可怜她而稍微对她好一些,并不是真的疼爱。真正的疼爱是遏制不住的欣喜、渴望,全心全意的祝愿和守候。 云乘月感觉自己像分裂成两个人,一大一小。小的是懵懂的云二小姐,大的才是她自己。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放下。可对过去的云二小姐来说,并没有这么容易。 云乘月摇摇头,再次感叹自己太冲动。 “不过人生嘛,就是由大大小小的冲动组成的……换言之,就是大大小小的麻烦。” 她进了院子,关了门。她踏过小路上的落叶和积水,又在台阶前停下。雨水和屋檐的积水一起坠落,敲打着她的伞面。 “喂。” 没有声音。 “小薛,我有些明白你了。” 她撑着伞,抬起头。天空中的阴云流动得异常迅速,像混浊的河流;高空的风一定很烈,地面感觉不到。很多事都是如此,暗中汹涌、惊涛骇浪,面上却平静无痕。 “我刚才生气得很没道理,冲动得也很没道理,但那一下我就是控制不住,很想对他们大吵大嚷、发脾气摔东西,质问他们为什么不能更多一点真心对云二小姐。所以,我想问问……你之前是不是也突然生我气了?” ——[我为何要生你气?] 他冷淡的声音幽幽散开,仿佛雨中呼出的白色雾气。 “因为你一直都表现得很平静,所以我总是下意识忽略了……你肯定也有自己的感受。你的经历比我糟糕,你才是更有理由憎恨别人的那一个。” ——[我的确如此。] 云乘月摇摇头:“可憎恨的背后,都是渴望啊。” “云二小姐渴望被爱,得不到才会生气。” “而你……” ——[……别说了。] 可她已经说了出来:“你也在渴望什么吗?” 一切都在沉默,除了雨。 云乘月单手拎起兔子耳朵,又移动手里的伞,让它更多地遮住兔子,自己后背却淋了雨, “你生气不是因为心虚,而是因为‘我怀疑你’这件事本身,是么?” “那么,为什么我连这一点点怀疑都不能有?哪怕我都直接问你了,没有暗中揣测、没有疑神疑鬼,你却还是要生气?” “为什么?你在期待什么?” 雨静默地飘着。 静默之中,黑雾升起。它们在她面前缭绕、成型,化为一道修长人影。 青年站在她面前的台阶上,垂眼看她,带着天生的阴冷和艳丽。他原本就比她高一个头,这样一来,他就更高了一些。 “我没有任何期待,除了将仇人挫骨扬灰。” 他神情却坚固冷漠,没有丝毫迟疑。 云乘月摇头:“只要是人,就会有期待。” 每个人都期望得到这样的情感:被关心、被信任、被注视……被全心全意地爱。过去的云二小姐——她自己——是这样,那位平庸无聊的云三小姐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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