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乘月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教导之言。她一怔,抬头望去,却见那雍容的贵妇已经走了出去。她走得不疾不徐,背影挺拔;丫鬟给她撑伞,又有人专门为她提裙。 她想起来,那一天——就是她站在酒楼上、狠狠打了云府脸的那一天,大夫人哪怕惊愕至极、摇摇欲坠,腰脊也从来挺直,没有弯下半分。 她望着那道背影。 忽然之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也许是很多年前就蕴藏在云二小姐心里的冲动,也许是那个傻孩子一直都想说出来、却没有能力吐出的话,这些冲动的言语猝不及防地涌出来,怂恿着她,让云乘月猛地站起来。 “大伯母——” 贵妇人站住。 云乘月跑到门口,扶着门框,就像很久以前,那个傻孩子听到她愤怒而无力的控诉时、呆呆站在门口时那样。她深吸一口气。 “我曾经想要告诉您的,这句话……也许现在已经不适宜了,但它曾经真的存在过,那个孩子曾经很想告诉你,所以……我想我还是应该说出来。” 她捏紧门框,感到多年的时间忽然被折叠在一起;那个傻孩子牵住她的手,拜托她,说出这句话,无论如何。 她说:“大伯母,不管怎么样……那些年里,您在我心里真的非常重要。” 那些年里。也只在那些年里。 大夫人的背影微微一颤。她没有说话,没有回头,片刻后,她重新往前走。 只在她跨出院门时,她抬起手,仿佛一个拭泪的动作。 …… 云乘月回绝了聂家。 而和她想的一样,接下来的几天里,聂七爷每天都登门拜访。 云乘月后知后觉地发现,哪怕她天天回绝,可只要聂七爷这么坚持不懈地登门拜访……白痴才会对她动手呢!凶手肯定不是白痴。 她懊恼了一会儿,又安慰自己,好歹这个虚弱的样子是做出来几分真,不会引起凶手的怀疑。 现在她只能静待几天,如果凶手再不动手,她就要先着手去解决“祀”字之祸了。 而薛无晦……他好像变得更忙,仍旧天天在外面。原先他还中途回来一下,现在一天到晚看不见人。有一次下午他不在,云乘月通过头发里那柄玉梳联络他;隐约地,她感觉到他在挺远的地方,起码在浣花城以外。 但问他,他还是什么都不说。 他越是这样讳莫如深,云乘月就越坚定了要查清真相的决心。 等她的小日子彻底结束,她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 根据惯例,聂家通常在午后上门。这天早上,云府里一片忙碌,好像是因为长房的大小姐、大公子要回来,所以忙着打扫、准备。 云乘月站在窗边,手中托着“光”字。这瘦小的书文不停跳动,望望窗外,又碰碰云乘月,很急切地想要让她去浣花星祠祭祀碑那里。 她原本打算等待聂七爷上门,却被“光”字闹得无奈。 “你到底在着急什么?我现在有别的事。”她开玩笑说,“如果那里的秘密能让我变得更厉害,可以一口气解决掉所有问题,我就去。” 没想到,“光”字一跃而起,中间的竖画大幅上下摇动,像在点头。 云乘月一愣:“真的可以?” “光”字手舞足蹈,好像在信誓旦旦保证:真的!真的! 云乘月顿时心动。她虽然下定了决心,却也知道自己现在能力尚浅,哪怕她的书文能克制“祀”字,但还真不一定能彻底解决它。 “那,”她犹豫道,“时间久不久?” “光”字大力摇头。 “好吧。”云乘月很快决定,“反正上午也没事,我们就先去看看。” 府里热闹着,她挑了一条安静的路走。 虽没下雨,天空却还是阴着。云乘月带了把伞,想出门吃早餐,等餐点端上来再叫阿杏姑娘驾车来,省得她等。 但她一出门,还没走两步,却被人叫住了。 “云姑娘。” 这个苍老的声音有些耳熟。云乘月扭头一看,见树下停了一架车马,车窗打开,后面的老人正看着她,面上条条严肃的纹路组合成一个和善的笑……应该称得上和善吧? “卢大人?” 正是之前说出城办事的卢桁。 云乘月这段时间请教了他不少问题,不好意思给人家甩冷脸,就走过去礼貌问好。但走近了,她却发现老人面色有些灰败,气息也不复此前的生气充盈。 “您……受伤了?”她压低声音,问。 “小伤。”卢桁摆摆手,不欲多说,又道,“云姑娘去何处,不如老夫捎你一程。” 云乘月迟疑。 老人捋捋花白的胡须,轻咳一声,说:“之前叫人排队买了城东有名的红豆羹,又带了一笼张记限量的包子,味道很不错,就是买多了,云姑娘可介意拿来当早餐?就当帮老夫个忙……” 驾车的人身姿挺拔、双目神光湛湛,显然也是很有实力的修士。闻言,他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很是惊奇,仿佛在问:这是何方神圣,居然让铁面无情的卢大人这么巴巴地讨好? 云乘月也听得出来其中曲折。如果换了之前,她可能会礼貌谢绝,但现在,她却忽然觉得,也许自己可以对别人更包容一点。 她就行了一礼,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卢大人。等用过早餐,我想去星祠看看祭祀碑,卢大人如果有空,能不能也来指点我一二?” 老人面上立即放出了惊喜的光。 “自然自然。”他一口应下,笑容更甚,简直殷勤得过分,“来,上来吃,别淋着雨……你之前在浣花书院的事,小鲁都同我说了,真是了不起。当日具体是个什么情形,同老夫说说?” 前任四象星官的卢大人絮叨起来,和街上一个普通老头儿没有任何区别。 驾车的人暗自憋笑,闻一闻空气中的香气,又有些哀怨地想:唉,我排的队,我也想再吃一份哪。 …… 清泉山,通天观。 薄雾弥漫。 黑沉沉的衣袍拖在地面,却又轻盈异常,连一根草尖都没能拂动。 薛无晦往外走去。 他背后有一座牢笼,黑色锁链交织,囚禁着一名半张脸呆滞、半张脸扭曲的青年。 “陛下……” 扭曲的半张脸艰难地蠕动嘴唇,搜刮着所有动听的词语,哀求着:“饶了臣……臣愿意做任何事,来祈求陛下的谅解……” “不,臣不奢求陛下原谅,臣只想求一个痛快……” 他浑身颤栗着,连灵魂也在瑟瑟发抖。千年的噩梦——千年啊!那柄悬在头顶的天子剑终于斩落。他在这份等待的恐惧中挣扎,已经有一千年了。 他过去曾想,等这一天真的来临,说不定他反而会松一口气——再也没有比等待更恐怖的深渊了,可当这一天真切到来,他才明白,世上最大的恐惧……是直面这位陛下! 薛无晦背对着他。这里是山顶,可以一眼望见浣花城,甚至如果他看得再认真、再仔细一些,他能看见星祠——那座雪白的建筑实在太过显眼。 雪白——最不能容忍污垢的颜色。 他平静的面容上出现一缕讽笑。这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他惯来善于鄙夷自己的痴心妄念,也憎恶自己多余的欲望。 这份恶意也跟着蔓延到了囚徒身上。 黑色锁链“哗啦”作响,被囚禁的青年倏然双眼暴睁,露出极度痛苦之色,却又无法发出声音。 “少主……!” 几名戴着面具的人匆匆而来。他们的声音高低变换、十分刺耳,其中关切却半点不假。 这群人踏过山径,从薛无晦身边掠过,对他视若无睹。 他们也同样看不见那座囚笼,只能望见那名古怪的青年。 “少主,您身体不好,怎么这几日总待在外头?” 又有人说:“少主,‘祀’字是祖宗传下来的护身符不假,可您这段时间也太着急了。司天监已经注意到了这里,万一引起白玉京的不满……” 另一人却嘲笑说:“白玉京的手什么时候伸到过我们这里?就算真的全州死光又如何?一百多年前难道没发生过?自然是少主最重要!” 被称为“少主”的青年就是封氏命师。他垂着头,不停喘气,眼睛死死瞪着薛无晦。只有他能看见帝王。 “陛下……” “少主?” 青年双手紧握,浑身绷得死紧。这不同寻常的模样引起了属下们的注意。但正当他们想上前,却听一声严厉的呵斥:“退下!” 命师牙齿紧咬,却又微微打颤。在他身下,道道黑红的光线延伸出去,隐隐有“祀”字不断浮出又消失。 多亏了“祀”字之力,他才能够不被黑色锁链绞杀。 他没有告诉属下发生了什么,因为说了也没有用。 他只是哑声道:“都去城里……今日之内,开启献祭。” 属下们悚然一惊。他们面面相觑,迟疑着,最后还是对家族的骄傲和忠心占了上风。 “是!” …… 今天是浣花学院的休沐日,学生不用上学。 因为大哥、大姐要回来了,长房忙着洒扫,云三小姐惯来不肯错过讨好大夫人的机会,也主动去帮忙。 虽然她心里多了一些想法,可十多年来的生活习惯,哪里是那么好改的?所以她看上去和往常无异,连大夫人都不觉得她有什么改变。 只有云三小姐一人心事重重,一会儿想自己的凌云壮志、甚至有点自我陶醉,一会儿又哀怨自己天赋不足、缺乏名师,一会儿还暗暗责怪云家条件不够好,如果她有聂小姐那般家世,想要发愤图强不就轻松容易很多? 她心不在焉地做着事,直到她本能竖起的耳朵捕捉到一句话。 “……这是爹吩咐下来给二娘的,叫涟秋带几个人一起,送到二娘的院子……” 云三小姐仿佛被针猛戳了一下,陡然回神,两只眼睛黏了过去,下一刻又瞪大了。 她定定心神,含笑走上去,表现出适度的好奇,问:“大伯母,这是爷爷给……二姐的?” 大夫人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拍拍她的手,和气地说:“三娘,这是你二姐的。” 意味深长、笑语告诫,云三小姐心领神会,但——她心里却拧来拧去,难受得很。 好多好东西啊……她一眼扫过去,绫罗绸缎、珍贵香料且不说,竟然还有一样能帮助修行的灵玉!那是一枚玉佩,不仅玉质清透,所刻下的书文也俊逸清妍,光看着就灵气十足。 云三小姐知道这是云府压箱底的好东西。她曾经磨了爷爷好久,就想要一样灵玉,可爷爷都没舍得给。 而今竟然……! 云三小姐眼底发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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