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在她面前,俯身跪下。 “臣侍拜见陛下。”他道,“多谢陛下,愿意见我。” 他是回去换过衣裳的。 一身清水蓝的春衫,原本也轻薄,下摆与衣袖都让雨水沾湿了,就越发显得清瘦柔弱,不盈一握。 许清焰默默在心底撇了撇嘴。 果然是只狐狸。 “不必客气了。”她闲闲饮了一口茶,“和费力把你捞出来相比,见你一面,算不上什么。说吧,干什么来了?” 对面并没有因她话语中的轻慢,而感到半分不自在。 他只是平静地微笑着,声音也坦然自若:“臣侍想请求陛下,将我家生的侍人拨回到我身边。” “你的侍人?” “是从小与我一同长大的,当初跟进了宫来伺候,如今大约是在听候内务府差遣。” 哦,许清焰听明白了。 按照宫中做事的规矩,主子一旦去世,身边伺候的宫人自然该归还内务府,另行听差。或是拨去旁人那里,或是分到各司各处,不一而足。 今日一口气殉葬了这么多君侍,他们宫里的下人,都是要如此处置的。 包括她眼前的这个人,其实也早就应当死了。 不,是已经死了。 先帝的君侍顾氏,已经被追封了位份,躺在了随便哪一口棺材里。 而她面前的,是她今天在御花园一眼相中,收入后宫的顾贵人。 她的顾贵人。 许清焰为脑海里冒出的这个念头,眉心不自觉地跳了跳。 “需不需要朕提醒你?你已经死了。”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眼前人,“旁人捡回了一条命,安分守己还来不及,你倒是能折腾,才多大会儿工夫,就眼巴巴地盯着朕要一个下人?” 这人却只扬了扬唇角。 “下人,也是相伴多年之人。”他道,“陛下应当不会喜欢无情无义之辈。” 她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原来,从给她母皇殉葬的队伍里逃出来,扑进她这个新皇的怀里,出卖色相,就叫做有情有义了? 可真新鲜。 其实,他所求之事,于她不过是举手之劳,随时都可以成全他。不过是一个下人,能算得了什么?和她将庶父收入后宫的惊人之举相比,是小巫见大巫了。 只不过,瞧着那张永远温柔美貌,却总在算计她什么的脸,她心里不乐意罢了。 “朕说过会喜欢你吗?” 她起身,走过去,半蹲下去与他平视,端详着那副过分俊美的容颜。 “顾贵人会不会太自信了一些。” 男人半低着头,一声不响地任由她看。只是睫毛微颤了颤,被灯火映着,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浅的影子。 似乎是有些难堪了? 她为这一件事,而忽然莫名有几分高兴。像是出了一口气一样。 与此同时,她发现她这位小父君,比她以为的更年轻。 漂亮的鼻梁,紧致的下颌线,没有半分多余的线条,肌肤在灯火照耀下,散发着柔润的光泽。 哼,她的母皇一把年纪了,艳福倒是不浅。 许清焰皱了皱眉,还没想明白这种微妙的嫉妒,是从哪里来的,却见那被她仔仔细细打量的人,忽然笑了一下。 “陛下怎么改口了?” “什么?” “怎么不叫我……顾父君了。” “……” 许清焰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硬生生堵得发疼。 就见这人像是什么小诡计得逞了似的,想笑,又强忍着,直忍得薄唇紧紧抿在一起,眉梢眼角都写着高兴。 她看明白了。 他不怕她。 对于在她面前作死这件事,他是兴致勃勃的。 她一下都被气笑了,咬着后槽牙看他。 “你就这么想当我的小爹?” 眼前的人咬了咬嘴角,把笑意压下去一点,低声道:“臣侍不敢。” 但看起来,显然与“不敢”这两个字,毫无关系。 “如今我从名分上,已经是陛下的人了,您无谓唤得生分了。”他收敛了一些神色,声音柔和,“我早前同陛下说过的,我叫顾怜。” 许清焰瞥了他一眼,没理他,自顾自站起身来。 只是蹲得久了,腿上伤处疼得厉害,她不由得撑了一下膝盖。 下一刻,一双手已经扶上她的小臂。 “陛下,是旧伤又犯了吗?”他扶着她,坐到小榻上,“别动,让臣侍替您看看。” 许清焰微皱了眉,果然没动,只是静静看着他想做什么。 顾怜跪在她的脚边,一面问着“是这里吗”,一面轻轻挽起她的裙摆。 她居高临下,只看见他的眉骨极为优美,额前散落着几许碎发。 “我听闻,陛下的伤是从山崖上坠下去弄的,万幸是有马车护着,否则,还不知道如何呢。” 男人的手修长,微凉,细腻的指腹在她的小腿上轻柔按压,令人忍不住起了一阵的痒。 “伤筋动骨的事,急不来,须得仔细养着,要不然将来每逢阴雨天,都会疼的。”他道,“臣侍替您多按按,会舒服些。” 其神情语气,好像做这等事,已经十分自然。 许清焰的眼神却忽然暗了一暗。 “顾贵人仿佛对朕的事很清楚。” “陛下遇险受伤,这么大的事,宫中上下又有谁能不知道呢。”他低垂着眼,微微一笑,“只是臣侍胆大,敢在陛下面前提罢了。” “你就不怕朕迁怒于你?” “陛下会吗?” 他语气轻快,先将她噎了一下,随后才仍旧是笑。 “陛下仁德,臣侍不害怕。” 他跪在她跟前,手在她的小腿上缓缓按揉着。不轻不重,很有章法。 许清焰却被他按得,只觉得伤处的骨头里,有蚂蚁在爬,酸酸涨涨的,惹得人浑身难受,连带着心里也不痛快。 他很会伺候人。 从前在她母皇身边时,也是这样低眉顺眼,婉转讨好吗? “够了。”她蓦地声音一沉,拂开了他的手。 男人只略微怔了一怔,便收回手,后退了一步,脸上一派安静恭顺。 速度快到,她险些就没捕捉到他那一丝无措。 许清焰盯着他的眼睛,笑得有些发凉。 “你既然对朕受伤一事,知道得这样详细,那想必也听闻了,朕坠崖时伤到了脑袋,以前的许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所以……” 她抬起手,捏了捏他的脸。 “假如朕真的仁德,也是从前的事了。不要因为朕肯救你一次,就胆子太大。” 这人的脸,比她想象中更嫩。 软软的,一捏就红,还没怎么用力呢,颊边就泛起了粉。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威慑到了,他这会儿瞧起来,是没有那样胆大包天了,眼尾低低垂着,里面含着几分水光。映着颊上绯色,倒是有点招人喜欢了。 许清焰忽地心情大好。 “罢了,没人想吃了你。”她懒散笑着,站起身,“你侍人的事朕知道了,先回去吧。” 然而话音刚落,两个人同时沉默了。 在他们各怀心思,有来有回的时候,外面的雨势已经渐大了,雨水被风裹着,一阵阵扑在檐下阶前,声势密集。 是春日里少见的急雨。 片刻后,身后的人先开了口:“无妨,我与来时一样撑伞回去便是了,陛下不必担忧的。” 许清焰无声地翻了翻眼睛。 谁担心他了? 只是,再怎么说,他也是一个男人。在这个世界,男人的身子总是弱一些的。 虽然她心里已经认定了,他就是只狐狸。但要是让小狐狸变成了病狐狸,总是不好。 “你确定吗?”她从窗户往外看了一眼,“雨挺大的。” 顾怜也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看。 有雨丝从窗缝里飘进来,扑在他的鬓边,雾蒙蒙一层水汽,衬得他的笑格外灵动。 “陛下的意思,是要留我吗?” “朕没这么说。” “陛下怕不怕被人说,您翻了先帝君侍的牌子?” “……!” 许清焰猛地一下,太阳穴都发胀。 她咬着牙,看着面前的人垂下眼睫,极力装作恭顺,然而那双明亮眼睛里的笑意,却藏也藏不住。 她片刻前还以为,他是真的知道怕了。 她在衣袖下握了握拳,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本以为,他要是懂得什么叫怕,能够安分守己一些,就能给她省去许多事,让她把心思花在更要紧的问题上。 但是,他这只小雀,似乎是希望她好好教一教。 “哦?这会儿跟朕论辈分了?”她勾起唇角,“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对朕投怀送抱的时候,倒没想起来?” 面前的人低垂着眉眼,仿佛十分乖巧一般,任凭她的指尖抚过他鬓发。 “不过,顾贵人还是慎言。朕只能保自己后宫里的人,至于别人的男人,朕可是没有心思搭理的。” “偏殿有床,你从这里出去,找苏长安,她会安排好的。你自己宫里,除了家生的侍人,其余下人也一并被遣散了吧?你今夜即便是回去,也没人照料你,朕只能好心收留你了。” “你想求的,和你没开口的,朕都会让人去办妥。你只需要乖一点。” 她压低声音,贴在他耳边。 “朕的,小,父,君。”
第4章 ◎先帝碰过他吗?◎ 这一场春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次日许清焰出门时,雨已经停了,只是屋顶上蓄的雨水还未散尽,顺着檐角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她下台阶时,向一旁的偏殿瞥了一眼。 “走了?” “走了。”苏长安低声答,“天刚亮就回去了,道是谢陛下赐榻之恩。” “哼。”她从鼻孔里发出轻轻一声,“朕为了他要去吃排揎,他跑得倒快。” 她今日此行,是为了去长乐宫。 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她将顾怜救下,收入了自己的后宫,尽管从明面上将一切记档簿册做平了,实际却是瞒不过任何人的。 旁人碍于她的君威,不敢作声,可这宫里终究有一个人,是高她一头的。 当朝太后,她的嫡父。 走在宫中长长的甬道上,苏长安似乎对她不以为意的神情,感到很是忧心。踌躇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提醒。 “陛下一会儿见了太后,还是诚心低个头吧。便是他老人家要打要骂,您也少不得咬牙受着了。” “你是担心朕会与他顶撞起来?” “奴婢相信陛下有分寸。” “不,朕没有。” “您……” 早晨的宫苑里,还很安静。 许清焰瞧了瞧四下无人,才低低笑了一声,“你还记得,朕的父君是怎么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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