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愣了愣,才回答道: “救出园区里被困的卧底警察,还有几十位组织里的同志。” 谈老前辈抬了抬眼,“几十位?” “对。之前派去的几批已经牺牲的差不多了,这几十位是幸存者,手里有那几大家族最忌惮的东西。” 冯月君还保持着递上金牌的姿势,微微垂头。 “……我的手里,也有一些东西,还有一份名单……国内跟蒲干势力勾结的人,我们基本上也调查清楚了。” “蒲干那边知道吗?” “知道,只不过我待在A市,他们目前还动不了我。” 谈老前辈的目光在自己学生的脸上停留了几秒,最后又落在了金牌上。 “你希望我收下它?”语气很轻很轻。 但此话一出,冯月君却如同被重物击中一般,双臂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 祁妙看得清清楚楚,女人的表情很是痛苦。 “老师……组织接下来的任务非常重要,他们现在还不能回头。” 言外之意,他们不希望谈老前辈对其做出干涉。 可一位尽职尽责的刑警,又怎会对违法犯罪的行为视而不见呢? 谈老前辈既不会选择放任,更不会选择加入。 如此,那便只剩死路一条了。 只有他死了,这个组织的任务才能不受干扰地继续下去。 祁妙都能听明白的事儿,谈老前辈自己更加明白。 但他还是没有接过金牌。 “月君啊,我问的问题是,这是你组织里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老人家又重复了一遍,“你希望我收下它吗?” 冯月君的瞳孔颤了颤,看着面前的老师,昔日的教诲恍然历历在目。 她无声地垂下了手臂。 老师的胸前,最该佩戴的是党徽,这样光明磊落、一身正气的人,不该被他们的组徽所玷污。 谈老前辈沉沉地叹了口气,偏过了眼。 “月君,你还记得,你刚出事儿那年,是怎么重新振作起来的吗?” 冯月君当然记得。 她刚出了车祸,从医院醒来后,便失去了双腿,同时,也失去了她最热爱的工作。 遭遇如此打击,她几度陷入抑郁。 最消极颓废的那段时间里,丈夫同她离了婚,转去拥抱新的生活。 曾今的同学和同事刘敬天,也在队里干出了许多成绩。 只有她自己坠入了漫无天日的黑暗当中,看不到前方的路。 而带给她最耀眼光芒的人,就是她的老师,谈道光。 其道大光,即是掌灯者,也是领路人。 老师给她带来了入党推荐信,骄傲地告诉同行的领导们,冯月君同志是他的得意门生,是他看好的人。 后来,老师亲手把党徽别在了冯月君的胸前。 “瘦了,得好好吃饭啊,月君。” 他拍了拍学生的微微发抖的肩膀,“哭什么,咱们共产党人得积极向上起来呀。” …… “所以,我还是没能想明白。” 谈老前辈叹道:“月君,你后来,为什么会加入这样一个组织呢?” 冯月君眼底已然有些湿润。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金牌,轻声道: “对不起,老师,我辜负了您的栽培。” 她将脑袋埋得更低,像个犯了错的学生。 “……我能力不足,在岗位上的时候,就有很多事情都办不到,如今又是个残废,就更没办法战斗下去了。” 组织对她而言,像是出卖一些东西,才得以召唤出的恶魔。 异常强大,异常有力,足以让她对付自己痛恨的、法律一时间难以制裁的漏网之鱼。 “那现在呢?” 谈老前辈的语气没有了那份严厉,平常的像是一位家长,在关心自家孩子在工作的地方过得怎么样。 “你在这个组织里,还好吗?” 冯月君有些受宠若惊似的愣了半晌儿,才反应过来,认真答道: “挺好的,他们给我安排了人手,能保护我的安全,不至于死在蒲干那帮人手里。” “可你拿着那些东西,蒲干的人又怎会善罢甘休?” 冯月君扯扯唇角,“没关系,就快结束了。” 谈老前辈从果篮里拿出了一颗橘子,慢慢地剥着皮。 “园区里的那些人,你们打算怎么救?” 冯月君道:“目前还没敲定最终的执行方案。” 谈老前辈把剥好的橘子瓣递给她,又剥了一瓣往自己嘴里塞。 “哎!” 冯月君拦住,“老师,您血糖高,橘子要少吃。” 谈老前辈动作一顿,摇着头,笑叹一声,把橘子放下来。 再抬起头,缓缓开口问冯月君,“那你,能不能……答应老师一个请求?” 冯月君连忙道:“您说。” “园区里还有很多咱们的中国公民,我希望,把他们全都一起救出来。” 女人微微蹙起了眉头。 这个请求,她不能一口答应。 救出园区内全部的被困国民,不仅是能不能做得到的问题,更有愿不愿意这么做的问题。 因为,那些被困的人里,不光有无辜的受难者,还有一些咎由自取的败类。 他们贪婪成性,自己憧憬骗局里的钞票跟女人也就罢了,还把妻子、孩子卖到蒲干,企图独享荣华富贵。 救他们?这不是组织的一贯作风。 谈老前辈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光明,跟组织的区别,也正是在于这一点。 “他们是中国的公民,偷渡也好,主动参与电诈也好,都应该回到故土,接受中国法律的审判。” “对不起,他们人数有好几万,我们可能……” 冯月君没说下去,她清楚,自己的这点儿犹豫,已经被老师给看穿了。 谈老前辈并没有点破。 他看着长出几根白发的学生,回忆起了第一次在特训基地的课堂上,见到的她的样子。 “月君,你还记得,当年你跟敬天他们在教室里讨论的问题吗?” 昔日的时光对冯月君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极其可贵,所以她瞬间就能确定,老师说的是哪一天。 那是特训基地的第一堂课前,她跟刘敬天在粗着脖子争辩,一道著名的“电车难题”—— 一条电车轨道上被绑了5个人,另一条电车轨道上被绑了1个人,此时有辆失控的电车飞速驶来,而你身边正好有一个摇杆,控制车辆驶入哪一条轨道。 是救1个人,还是救5个人? 刘敬天认为,从大局出发,应该牺牲少部分人的利益,来换取集体利益。 冯月君则持反对意见: “你这就是典型的功利主义!少部分人的利益凭什么又要被牺牲呢?” 她还提出了一个假设: “如果那1个人是好人,5个人是坏人呢?难道就因为他们人数多,他们就叫做大局?” 两波警校生们争论得不可开交,连老师负手探头,就站在他们身边都没察觉到。 最后,还是上课铃声让那些年轻人们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冯月君忆起当初,低下头笑了笑: “我还记得,您在讲台上,用这个电车难题给我们上了一课。” “您说,我们大家都不是□□者,做不了那个掌控拉杆的人,无法决定他人的生死,能决定的,只有自己的生死。” 所以,冯老前辈当时站在讲台上,拿起一跟粉笔,在黑板画下来两条铁道,还有两边的小人儿。 又在那孤零零的一个小人儿身上画了个圈,然后转过身问: “如果,你们是这一个人,你们愿意怎么选?” 全场静了静,随即爆发出一阵异口同声的答复。 谈老前辈看着朝气蓬勃的年轻警校生们,笑着点了点头。 他说,“这个电车难题,是由英国哲学家提出来的,但咱们新中国一路走来,早就给出了最坚定的答案。” 建国前的反侵略战争,建国后的抗灾与抗洪…… 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总会有一部分人挺身而出,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来换去更多人的生命。 警察这个职业,当仁不让。 …… 谈老前辈问:“月君,当年的回答,你如今变了吗?” 冯月君摇了摇头,“没变,以后也不会变。” 蒲干的被困卧底警察和组织里的同志,都需要她去救。 用她手里的东西,和自己这条早该结束的烂命一条,去跟他们做交换。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谈老前辈拉开外套拉链,从里面的发旧褪色的灰毛衣上,摘下来佩戴在胸口的、那枚鲜艳的党徽。 “入党时的宣言,你还记得吗?” 冯月君猛地怔住。 入党宣言和入党申请书,是两段极其有力量的文字。 局里曾参与抓捕过一位贪官,敛财超过3.5亿,面对罪证仍不知悔改,直到专案组的同志拿出了他当初的入党申请书。 重读之下,那位贪官竟泪流满面。 还记得吗? 字字不曾忘。 冯月君泪眼模糊,给自己的老师又背了一遍。 谈老前辈这才点了点头。 他把党徽递到了冯月君的手中,同时,拿过了那块儿金灿灿的组徽。 “我现在,也是那条电车轨道上的人,我有选择和决定的权利。” 冯月君坐在轮椅上,呆呆地望着面前的老师。 老师又拍了拍她的肩膀,“月君,去解救咱们的公民吧。” 他活着,铲除不了那个神秘的组织,即便从冯月君手里拿到那些东西,中国警方也师出无名,无法去制裁蒲干那边的势力。 但他死了,则就不大有不同了。 组织没有了后顾之忧,大可放开手脚,在蒲干那边“黑吃黑”,用他们的歪门邪道,去把园区里的人给救出来。 黑猫白猫,能抓到耗子的就是好猫。 黑耗子白耗子,能跟猫殊途同归的,就算它是条好耗子。 人的生命最为珍贵,几万条人命,够他谈道光做出妥协,摘下党徽了。 “不过,老师的命还挺值钱的,你们得多救一些,可以吗?”谈老前辈笑着问。 冯月君泪如雨下,“……可以。” 她的老师朗声一笑,“行了,下课!” 老人家当年握粉笔的手指上,如今又添了几道崎岖的皱纹和伤疤。 他剥着沙糖桔,大口大口往自己嘴里塞。 一边感叹道:“哎呀,这橘子可真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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