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炭炉上煮的茶水,现下已经换作一锅小食,围炉而坐的人,也由一人,变成两人。 谢长渊颇为愉悦地给裴宥倒了杯酒。 “此前只邀你来品茶下棋,还不曾与你一道用过一次膳,今日倒是得了个圆满。” 清酒入盏,裴宥垂眸,并不动手。 “怎么?陪老夫用一顿午膳而已,如此艰难?”谢长渊抬眸,看着这个甚至比谢南辞还更像他几分的外孙。 谢南辞的出色无人能及,可生来优渥,少了这孩子身上的那股戾气。 若不是垂垂老矣,他倒有兴致亲自将他调教几年,想必成果会相当令人惊喜。窢 裴宥睫羽微动,抬起眼来,寂黑的眸子里寡淡疏寥。 他没说什么,只依谢长渊所言,持箸用膳。 谢长渊便又道:“吃了那么些年的苦,心中没有怨?” 裴宥在袖中握起的拳早已松开,情绪也都隐在沉寂的眸中:“并无。” “怨老夫总有的罢?” 裴宥冷然抬眸:“谢大人,都是些可怜的百姓而已,何必践踏?” 谢长渊执盏长笑:“如恕之所言,一群庸碌无为的百姓而已,要他几百上千人的性命又如何?”窢 裴宥盯着他,唇线微抿。 “今日开心,说这些扫兴的做什么?”谢长渊举起酒盏,“来,喝酒!” 裴宥撇开了眼,并不举杯。 谢长渊也不介意,很是愉悦地自己浅酌着,三杯酒下肚,又问:“事已至此,如今你待如何?” 裴宥淡道:“该如何,便如何。” 谢长渊大笑:“好一个该如何,便如何!不愧是我谢家人!你手中可有证据?该不会妄想一个活下来的死士,就能拿捏住老夫的命脉?” 裴宥面色无波,并不作答。窢 “老夫若以那温氏女的性命为要挟,要你放弃追究此事,你当如何?” 裴宥眼睫一颤,垂眸,遮住了眼底涌动的暗芒。 谢长渊又是大笑:“瞧,不是那些人的性命有多重要,而是对岸的筹码是否够量。” “大人本就意不在此,何须说出这样的话来糊弄恕之。”裴宥扯了扯唇角。 “哦?”谢长渊扬着花白的眉毛,“那恕之说一说,老夫意在何处?” 裴宥眉目浅淡地望着谢长渊。 半晌,到底收起了面上的疏离之色,抬手拿起酒壶,给他倒了一杯酒。窢 “谢大人。”他的声音亦温和许多,“恕之生性凉薄,无需大人多费心,亦不会有什么父子亲缘。大人想要恕之如何做,大可直说。阿凝娇气难伺候,就不留在谢府叨扰大人了。” 谢长渊一声哂笑:“老夫若说她此时已经命丧九泉呢?” 裴宥一直沉静的眼突地涌上一层绯红,倏地站起身,由内到外迸发出尖锐的冷意。 谢长渊浑然不在意,只抚了抚花白的胡须:“如此反应,恕之可不像凉薄之人啊。” 他抬头望裴宥:“你骗了老夫这许久,总要让老夫找回些脸面罢?” “坐。” 裴宥盯着谢长渊,眸子里锋芒毕露。窢 谢长渊仍旧气定神闲,平如湖面,却也深如幽潭,看不出所思所想。 须臾,裴宥的呼吸才再次平复下来,攥起的五指也再次被他强行松开,坐了回去。 谢长渊眉目温和往他碗中夹了些菜,仍是笑:“恕之追查李谙,布局梧桐巷,都冷静又有耐心,到了这温氏女头上,竟连一顿饭的时辰都等不得?” “是,等不得。”裴宥并不忌讳表现出对温凝的在意。 不止一顿饭,一盏茶的时辰他都等不得。 裴宥寂冷地望着谢长渊:“若是当年谢大人在北疆的战场,想必连一息都等不得。” 谢长渊一愣,眼底泛起异样的颜色,随即大笑:“你想激怒老夫?”窢 “恕之,没有人教过你,欲速则不达,骤进祗取亡?” 他抬眼,同样是一双黑色的眸子。 裴宥毫不避忌地与他对视。 两两不语。 一线阳光突破云层,乍泄的天光一般,令这处凉亭亮堂了一些。 谢长渊的眉眼柔和下来,笑吟吟地问:“听谢家军的不少将士说,你会武,还会耍枪?南辞当年去找过你罢?” “来说一说罢。”他不再看着裴宥,而是望向那一泊静如死水的湖面,“你想知道温氏女的下落,老夫,想知道关于南辞的一切。”窢 一顿午膳,由午时吃到了傍晚。 没有下人敢中途来扰,谢长渊喝了一盏又一盏的酒。 多么奇妙啊。 他的南辞,居然还做了那么多他不知道的事儿。 他的一儿一女啊,原来各个都洞悉他的野心,宁愿将这个外孙藏起来,也决不叫他知晓分毫。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难道是他吗? 不,他最大的错,只是姓谢,而不姓楚罢了!窢 薄暮西沉。 铺满冰凌的湖面起了微风,红泥小炉终于烧尽了炭火,桌上的酒也悉数见底。 谢长渊丝毫不显醉意,仰面喝下最后一杯酒:“走,耍枪去!” 谢氏半门武将,府中自然有练武场,虽已闲置多年,下人们也不敢怠慢,场中无积雪,亦无枯叶,刀、剑、枪,都照着原本的模样摆放得整整齐齐。 谢长渊随手挑了一杆长枪便扔到裴宥手中:“来,耍给老夫看。” 裴宥额角青筋隐现,握着长枪的指节发白,却并未拒绝。 冷寂多年的练武场,久违地响起破空之声。窢 裴宥压抑了一个下午的冷戾,尽数宣泄在长枪的锋芒中。 一人舞枪,浑像是多人对战,煞气冲天。 谢长渊一瞬不瞬盯着场中的身影,苍衢的眼底渐渐涌现泪光。 时隔十五年,再见少年影,再见谢家枪。 足矣啊足矣。 枪入枪架,谢长渊仰天长笑,泪水顺着他眼角的沟壑成串地落下。 他背过身去,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异常:“宥儿,其实你知道,依老夫的性子,你的温氏阿凝若落在我手中,早已是尸骨一具。”窢 “只是你不敢赌罢了。” “你亦知道这京城之中,没有藏得住的秘密,如今除了老夫,还能有谁对你虎视眈眈。” 谢长渊背对裴宥,背影仿佛又苍老了几分:“你不肯喊我一声外祖父,大抵也不想喊那狗皇帝一声父皇。但是宥儿,你已入局。” “身在局中,是进是退,便由不得你了。” “温氏阿凝不在外祖父手上,我的人被你的暗卫拦住,倒叫别有用心的黄雀占了便宜。” “去罢,去好生想一想,怎样才能真正护住你想护的东西。” 谢长渊双手负后,没有回头再看裴宥一眼,缓步离去。窢 年轻人的事儿啊,就让年轻人去操心罢。 他啊,要走自己的路去咯。
第190章 那便让他怕的成真罢 一直到傍晚,京城城门未开,城内搜查的人马未有停息,长安街上的店铺早早打烊。昽 入夜之后,连朝中各官员的府邸都开始有人敲门。 国公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温阑和温祁自然第一时间留意到了,一下值便匆匆赶来国公府。 没见着裴宥,没见着温凝,连几个相熟的侍卫都未见着,只看到了眼睛哭成桃子的菱兰。 两人逮着菱兰又是一通问,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温阑当场待不住,要去找长公主。 温庭春遇刺,对着两个儿子,将当年的事情说了出来。 但他坚决否定是皇后所为。昽 “皇后娘娘当夜便寻人将爹爹传入凤仪宫,那时爹爹不过是个小小地方,她若要杀我,当时动手,神不知鬼不觉不会掀起任何波澜。” “甚至爹爹调至京城,皇后娘娘都未加阻拦。” “娘娘仁善,否则哪有你们和阿凝!又怎会在二十三年后突然来清账?” 虽不知具体缘由,可先是温庭春,又是温凝,即便不是皇后娘娘,也很容易联想到是谢氏所为,更不说裴宥知晓此事后便直接去了谢府。 “大哥,莫慌。”温祁拦住了他,“国公府的侍卫出去了大半,可见长公主已知此事。世子已经亲自去了谢府,此事不宜再闹大。” 温阑自然不想闹大。 堂堂世子夫人被当街掳走,传出去都是有损名节的事儿。昽 可比起名节,他更在意阿凝的生死! 只一个白日还好,城门封得迅速,阿凝定然还在京中,可若今晚还没找到人,城门还能封住吗? 即便真封住了,对方会不会狗急跳墙,直接杀人灭口? “此事未必是谢氏所为。”温祁又道。 否则裴宥不会一去一个下午,外面的搜寻还未停止。 “那还能是谁?” 温祁摇头,他亦不知。昽 “无论是谁,不可能单纯为取阿凝性命掳她,但凡他有所图,便会暂且留阿凝一条性命。” “可……” “大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温祁拉着他坐下,“你信不过世子?” 温阑闭了嘴。 他当然知道裴宥在意温凝。 在岭南时担心她染疫,硬生生将她关了一个多月。 “你能想到的事情,世子亦会想到。”温祁拍拍温阑的肩膀,“我们且在此耐心等着。”昽 “今夜之前,世子必会将此事处理妥当。” 但有的人,显然不是这样想的。 四皇子府内,楚珩的心腹正在来禀:“殿下,那小公子闹腾不止,在柴房里说要见正主,否则就……就咬舌了……” 楚珩这事做得隐蔽,掳人的那两个都被他直接灭口。这四皇子府上的,即便是心腹,也只当他是掳了个细皮嫩肉的小公子回来。 楚珩心里正烦着,一听来报就皱了眉:“这等小事都要来问,弄点药让她消停不会?!” 那人瑟瑟称是,忙退了下去。 “殿下……”范六还在一旁劝,“殿下真不考虑……”昽 “怎么可能!”楚珩怒斥。 范六居然建议他将好不容易掳来的温凝直接弄死。 说什么他们已失先机,世子如此大张旗鼓,恐怕很快会查到此事是他所为。 这么快掳到温凝,的确在他们意料之外。 本只是命那二人去踩踩点,好伺机行事而已。不想那么巧,去盯梢的第一日,有人与他想法一致,想要掳人。 那批人正好引走她身边的暗卫,让他们轻而易举得手了。 只是裴宥反应太过迅速。昽 他这边才刚刚得到信,还未来得及部署下一步,那边城门都封了,他的大批暗卫开始搜城。 不得已,将人带来了皇子府。 可裴宥如此激烈的反应,不正说明他这一步走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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