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蓉微谁也没想。 但十八娘问的这句话可不太正常。 一阵风吹进来,傅蓉微揉了揉鼻尖,好似闻到了一股酒香,是十八娘带回来的。 傅蓉微笑了笑:“哪来的酒啊……” 她今天心里怪累的,说话拖软了腔调,听得人耳朵发颤。 十八娘斜倚在窗前,说:“王爷去我的客栈里要酒喝了。” 距离上一封战报传回华京已有两个月了,傅蓉微又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有关他的近况。 傅蓉微:“他……” 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问什么。 十八娘道:“他喝了我一坛十年好酒,赖账不给钱,还跟我哭穷,说现在吃口饭都要靠抢,有了上顿没下顿。” 傅蓉微:“……这是拐弯抹角提醒我想办法搞钱呢。” 养兵费钱。 尤其是养一支镇北军这样的精锐。 古往今来的帝王们在削兵权一事上乐此不疲的尝试,除了忌惮,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费钱。 吃肉养出来的猛兽才足具威慑。 似镇北军这般长久不衰的军队,若非大梁朝底子厚重,早被吃垮了。 傅蓉微一扬下巴,道:“行,我再努努力,先帝能养得起,我也一样能养得起。” 傅蓉微的心思被十八娘打了个岔,神游了半日,直到傍晚,才又重新考虑起淑太妃和陈靖的事。 巧的是,淑太妃屋里的丫鬟在入夜后,敲响了傅蓉微的院门,说淑太妃要请王妃去说说话。 傅蓉微披了衣裳,独自去了。 淑太妃院里今日反常的漆黑一片,这不太像是她的性子,淑太妃是真正娇惯着长大的女儿,在家是嫡出的大小姐,入宫是盛宠的妃子,皇后也对她多有善待。 淑太妃一生吃过最大的苦,恐怕就是在华京姜宅里讨生活的日子了。 往日里,淑太妃总喜欢在院子里挂满各种各样的灯笼,装点得亮堂华丽。 傅蓉微在门前停了一下:“淑太妃睡下了?” 丫鬟摇头,轻声道:“淑太妃今天心情不大好,回屋后就不怎么说话了,夜里也不许点灯,说太亮了,瞧着心慌。” 不是因为灯太亮而心慌。 是因为她心慌而见不得灯。 傅蓉微说了句知道了,推门进屋。 屋里只在里面燃着一盏烛灯,昏黄的映着菱花镜里的影子。 傅蓉微伸手拨开帘子。 淑太妃坐在镜前,穿着一身湖绿色的裙裳。 傅蓉微:“你这身衣裳……” 淑太妃道:“瞧着眼生吧,我这身没在华京穿过,它是我逃出馠都时,从宫里穿出来的,上好的妆花缎,金陵的绣庄专门给我织的,工艺比市面上的普通缎子要细致十倍。” 傅蓉微道:“是啊,一眼便能瞧出不同,华京岂能供得起如此珍贵的缎子。” 淑太妃轻轻抚过袖子,无比珍视道:“这也是我唯一从宫里带出来的东西了。” 傅蓉微站到了她身后,看进了那面镜子,淑太妃的目光透着死寂。 傅蓉微忽然心里就是一沉:“你叫我来,是想聊什么?” “聊聊家常。”淑太妃在凳子上转了个身,抬手请傅蓉微坐,说:“离开馠都后,浑浑噩噩好多日子,像做了一场梦,忽然梦醒了……我想我表姐了。” 淑太妃的亲表姐是已故的皇后。 提起来就令人唏嘘。 淑太妃倾向前几分,认真的问:“王妃,你手上沾过人命吗?”
第120章 傅蓉微眉头一颤, 竟让淑太妃觉出了端倪,她咯咯笑了起来:“看来是有的。” 淑太妃根本猜不到,上一世, 她就是死在傅蓉微裙下的。 宫城的红墙向来是鲜血染就的。 傅蓉微入局晚,轮到她粉墨登场的时候,折子戏已经翻到了新一页, 太后薨了,皇后也撕破了表面上的温婉, 淑妃更是濒临疯魔, 行事毫无顾忌。 因为她们看出来, 傅蓉微的野心太大, 又有儿子傍身, 一旦容许她活下来, 宫里哪还有别人的位置? 她们谁也不在乎那点男人的宠爱, 争的是权,拼的是命。 傅蓉微是后来者居上, 她家世不显,才华短涩,先帝便捧着她,给她提位份,封贵妃,亲自教她读书习字, 策无遗算。 先帝为什么会选择扶持她呢? 傅蓉微记得有一年的万寿节上,先帝的心情出奇的好, 许了在座每个妃嫔一个心愿。傅蓉微当时坐在角落里, 头上一盏宫灯,珍珠的穗帏垂坠着, 光影摇晃着打在她身上,十分安静美好。 她猜先帝一定是被那光影吸引住了目光,才注意到她的存在。 散席后,先帝身边的内侍上前留了她,四下无人时,她上前叩拜,先帝问:“她们都围着朕要这要那,怎么就你不肯开口?” 傅蓉微回话:“妾觉得,人心里太多的欲望,并不是想要就能有的。” 先帝不服这话,道:“天底下有什么是朕给不起的,你且说来听听。” 傅蓉微不想说。 但先帝非要听个答案。 傅蓉微见那一夜的宁静正好,情难自禁倒了几句心里话:“妾幼年时,最渴望的是父亲的关怀,少年时,最想要的是亲人相守的日子,偶尔怀春时,也会渴望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愿望不一定会实现,却时时刻刻都在变。妾如今到了宫中,成了陛下的人,想保自己安度余生,也想保儿子一世平安。” 那天晚上,先帝拉起她的手,把她带回了朝晖殿。 翌日清晨,封妃的旨意便下来了,赐住猗兰宫,常伴圣驾。 自那天以后,宫里的局势,变成了她与皇后的博弈,其他所有人都沦为了陪衬或是弃子。 淑太妃忽然一句话将她的回忆打碎——“我弄死过很多人。” 傅蓉微看清她脸上傲然的神色,道:“你为此很得意?” 淑太妃理直气壮:“当然,都是我的丰功伟业,我赢了,难道不该高兴吗?” 傅蓉微:“……你们这些贵人啊,从来视别人为蝼蚁。” 淑太妃:“可人生下来就是分三六五等的,你一个侯府庶出的女儿,多年尝尽人情冷暖,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淑太妃轻声问:“王妃,你手里沾上人命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既不成人样也不成鬼样?” 屋子门窗紧闭,初春的寒气深重,夜里还是冷的。 内间只有一座铜制的熏笼,里头的炭也快燃尽了。 傅蓉微拢了一下外袍。 淑妃今日难得贴心细致,叫人递了连个手炉进来。 傅蓉微捧了手炉在怀,回答刚刚的问题:“当你选择屈从于心中邪念的那一刻,你就已经舍弃了人性,那才是一个人失去灵魂的开始。而当你一步一步深陷泥潭,想悔过却发现晚矣,你已靠不了岸了,只能一步一步的继续沉下去。”傅蓉微道:“人只有在清醒的时候照见镜子,才会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我的镜子从来没离过手,我庆幸我的一生,从没有糟蹋过自己的灵魂。” 淑太妃怔了一会儿,似在琢磨,她失神喃喃道:“我年轻时,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一步一步的错下去,悔之晚矣,这话倒是耳熟,我记得阳瑛郡主自尽前也是这么念叨的。” 傅蓉微的目光不经意间一扫,发现她与淑太妃的两张脸,竟同时映在了菱花镜中,各自侧着半个身子,互相对望着。 淑太妃上辈子的死法是一杯鸩酒,先帝亲赐的,傅蓉微监刑。 先帝容忍淑太妃在宫里搅合了好多年,他终于狠下心动手,并非是因情淡了,而是淑太妃的母族在前朝触了先帝的逆鳞。 皇后身为淑妃的亲表姐,都闭门称病没敢坑声。 而天真的淑妃对其中的门道一无所知,至死都认定是傅蓉微害的她。 傅蓉微沉默了须臾,目光从淑太妃的脸上错过去,道:“人有人的活法,鬼有鬼的活法,百年之后的去处都一样,黄土下也不分三六五等,想不通就不要想了,不如告诉我,你与陈婧到底在商量什么?” ——“陈靖前些日子与馠都通了信,他已经向萧磐投诚,准备对付你们。萧磐给他下的第一道命令,是想办法让我们的皇上夭折。” 傅蓉微没料到,淑太妃就这么轻易的和盘托出了,她心里立刻敲响了警惕的钟:“陈靖他打算怎么做?” 淑太妃道:“他想收买我,在皇上的膳食中做手脚。” 傅蓉微:“但你没有机会下手。” 淑太妃闭口不语。 傅蓉微有点呆不下去了,起身要走。 淑太妃叫住了她:“王妃,我不想害皇上,他是我亲手从馠都抱出来的孩子!” 傅蓉微点头:“感谢你的告知,我不会让皇上有闪失的。” 淑太妃道:“但是我想回馠都了。” 傅蓉微脚步一顿,停在门前,走不出去了。她转头:“事不成,你回馠都,没有活路的。” 淑太妃垂眉:“晓得了。” 傅蓉微在门外把手炉一递,伺候的丫头立马上前接了,她压着嗓子咳了几声,自取了一盏羊角风灯,照着路,回了自己院子。 迎春在卧房里铺好了被褥,见她回来,上前替她解衣,迎春触到傅蓉微的手,握了一下,皱眉道:“好凉。” 傅蓉微的喉咙隐约有些不舒服,道:“像是染了风寒,明日你去请几贴药,记得提醒桔梗,看着点皇上,别往我这跑,免得染了病气。” 迎春仔细记下,应了是,手下也不闲着,给里屋多填了两个火盆,把榻下的熏笼烧得更暖了些。“主子早些歇着吧。” 傅蓉微坐在案前翻了几封折子。 封子行前些日已离京前往楚州,于是华京里的一些要务便腾给了尚书令。 这位敢与大丞相平起平坐,归皇上直属的尚书令,身份也有点微妙。 他叫林燕梁。 这个林,与林霜艳,是同一个林。 他是林霜艳的本家兄长。 但林霜艳好似与他不熟,同住华京城里,从未有过亲近。 傅蓉微不管他们兄妹间有什么难念的经,林燕梁为人办事靠谱,便给了官职重用。傅蓉微把他今日整理递上来的折子翻看了一遍,没什么要紧事,才简单梳洗,歇下了。 今夜里一觉睡得迷迷糊糊,不怎么安稳,好似做了很多梦,荒唐又离奇,傅蓉微睡着都感觉到了头疼,挣扎着要醒来,脚下却像绑了秤砣,越沉越深,无法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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