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煦在兖州一带耽搁了几日,镇北军玄鹰营的援兵跟上来了。 姜长缨一手建的重甲军常年镇在居庸关,是抗衡北狄的杀手锏,今日是第一回 掉头往境内走。 如今,北关再也没有外敌牵制,八万重甲是什么概念。 他们还远在十里之外,城下便已经能感觉到大地的震颤。 守城的兵站在城楼上,望见远处浮现出一抹黑色的浪潮,涌向了城下,激起尘土漫天,势如卷潮。玄鹰营清一色黑色的战甲,马都披着一层层的铁皮,日光一照,泛着粼粼的寒光。姜煦帐下的银甲轻骑被拥在最前方,像已经出鞘了的利剑,身后的玄鹰营,显然是无坚不摧的后盾,这样的重甲,滚一圈就能碾碎这脆弱的土地。 厚重的城门轰然倒地。 铁蹄铿锵踏进了城门。 夏侯的船从襄州顺江而下,已逼近扬州,与此同时,东边海岸附近,几艘巨大华丽的船楼徘徊在距离岸边不远的地方,随时准备登岸。 馠都笼罩在一片阴云中。 但是后宫里却仍是一片静好。 她们并不知道外面已经快变天了。 萧磐驾崩后,禁军归入了章氏的手中,后宫被围成了一片铁桶,不允许任何人进出,更不允许消息往来。 琼华宫里,蓉珠手持针线,正在绣一虎头帽。她腰身婀娜,腹部并没有起伏,倒是身旁一个宫女打扮的女子,解了腰带,遮着腹部,面色枯黄憔悴,已经很多天吃不下东西了。 太医日日来请脉,保胎药温在炉子上,整个琼华宫都被药浸透了。 那位宫女喝了半碗药,又尽数吐了出去。 下人们不敢吭声,擦干净地板。 蓉珠平静地吩咐了一句:“打开窗户透透气。” 正殿西南开了两扇窗,让风吹进来,散去了某些难闻的味道。 那位宫女低声道:“对不起,我喝不下药。” 蓉珠道:“你再这么折腾下去,胎坐不稳,就要惊动那些人了,一旦你肚子里这个孩子没了,你也活不了,好好护着他吧,我这整个琼华宫里的人命,都牵在这个还没出世的小东西身上。” 宫女听了这话,更不安了,眼泪噼里啪啦的掉,擦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止不住。 窗外脚步声响起。 蓉珠面露厌恶,放下绣了一半的虎头帽。 禁军副统领进来,他们如今进出各个娘娘的宫,连通禀都用不着,相进就进,想走就走。 蓉珠:“作甚?” 副统领手里拿着一封信,放在了她的绣案上。 蓉珠垂首盯着已经被拆过的信,问:“什么东西?” 副统领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的信,你儿子寄来的。” 蓉珠两手交握在一起,用力掐住了皮肉。 副统领道:“看看吧,远方的孩子想念母亲了。” 蓉珠拆信的时候,手是抖得,她知道自己失态了,但她控制不住。 她的孩子,过了这个年,六岁了。 字写得真好看,工整,清秀。 第一页上,一堆车轱辘话,把她的衣食住行问了个遍,翻过下一页,又是些有关他自己的琐碎。最后一页沾了几滴水渍,晕染了墨迹,有些看不清,蓉珠抚摸着那早已干透的水渍,明白这是眼泪留下的。 蓉珠问了一句:“我能回信吗?” 禁军副统领回答她:“不能。” 蓉珠明知答案,虽意料之中,却仍难掩失望。 副统领道:“娘娘莫太难过,您马上就有新的孩子了,也是您的亲骨肉,想必等孩子落地的那一天,一定能抚平娘娘心里的痛。” 说着,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宫女。 那宫女害怕他的眼神,更怕他说的那些话,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肚子。 蓉珠道:“别吓唬她,万一给吓出好歹,你要承受的一定比我更惨。” 禁军副统领离开了琼华宫,把信留给了她。 蓉珠将这短短几页纸反复瞧了好多遍,最后小心的收进了妆匣里。她走到窗前,往西边方向望去,琼华宫的地势好,占了西南这一侧最高的地方,能将这皇城一隅的风光尽收眼中,西侧最靠近琼华宫的,是泽华宫。 两宫名字听起来相似。 两宫的主位也是亲姊妹。 泽华宫里住的正是良妃蓉琅。 蓉珠朝那个方向远远张望了一会儿,身后那宫女迎风咳了几声,她皱眉掩上了窗。 宫女道:“娘娘,等我生下这个孩子,他们便会让我彻底消失在这世上吧?” 蓉珠背对着她,道:“别胡思乱想。” 那宫女惨淡道:“我都知道的,我知道他们打得什么主意,可我却毫无反抗的余地,因为我也想让孩子活下来,如果我注定逃不过一死,至少我的孩子能活下来得到善待……” 蓉珠深呼了一口气,终于忍不住了,厉声道:“够了,闭嘴,别再编些谎话自欺欺人了,你的孩子怎么可能得到善待?他一个野种,挂了皇亲贵胄的名分,生下来就是个工具,等他被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说不定连全尸都找不到!”
第179章 第179章 这绝非危言耸听。 蓉珠在后宫多年步步为营, 趋利避害已成为本能,两个月前,萧磐身死的消息传唤馠都, 灵柩还在路上呢,章氏就往她宫里塞了这么个怀孕的女人,不知身份, 不知来路,套上宫女的衣裳, 成了不能见光的存在。 蓉珠问她的名姓。 她说她叫梅心。 蓉珠问她是做什么的, 她不肯回答。 梅心手上生有薄茧。 问她什么, 她习惯站着回话。 她不用人伺候, 便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妥帖。 蓉珠观察了几日, 心里有了猜测, 直接问道:“你从前是伺候哪位贵人的?” 梅心神色惊恐, 蓉珠便知自己猜对了。 好笑,一个野种, 竟敢妄想攀附这泼天的权贵。 他们想让这个孩子变成蓉珠肚子里的种。 蓉珠不知他们为何选中了自己。 她是有儿子的。 她的儿子手握传国玉玺,有名正言顺的传位诏令,那才是真正的天潢贵胄。 蓉珠不想再被当做棋子了。 浑水中裹挟着的肮脏的这一切,她受够了。 姜煦势如破竹一路南下,停在扬州一带,与夏侯新雨碰上了面。 都快到馠都家门口了, 大梁终于凑齐了一支能用的兵马,顶了上来。 夏侯的船归岸, 姜煦受邀上船, 见了面后,问道:“他们领兵的人是谁?” “姓章。”夏侯新雨道:“章氏的一个小辈, 用兵倒是谨慎,应该是没什么谋略,只知固守。他们死伤不少,世家养大的小子,不明白人命可贵,一味只知拿底下的卒子当肉盾,却也没什么用。” 姜煦道:“福延卫至今没见着影?” 夏侯新雨早就打探清楚:“他护驾不利,正软禁在府里呢。” 章氏控制了馠都,能打的他不敢用,敢用的却又不堪用。 姜煦站在江边,水面上弥漫的烟波都带着一股寂寥之意。 上一世,这一场仗打了十六年。 六年前,姜煦和傅蓉微在华京九死一生,彻底除了佛落顶的匪患,占尽了先机,萧磐并未如上一世那般,再寻一位大有可为的猛将,大梁的兵马就这么一日一日的败落下来。 算起来,萧磐掌权也才不过一年余。 他也没有很多时间。 姜煦选择在春天南下。 可这一路上本应风景无限的江南,却处处沉寂,花鸟都噤声了。 姜煦道:“速战速决吧,没什么意思。” 傅蓉微随军一直呆在后方,没怎么露面,最近伤兵多了起来,她便帮忙处理一些草药,今日碾完了药草送到军帐,她碰巧见到了张显。 张显笑眯眯的和她打招呼:“辛苦王妃了。” 傅蓉微停下脚步,准备多留一会儿:“一些小事,不值一提。” 张显挨个给伤兵换了新药,用了一个多时辰,回到军帐时,发现傅蓉微仍在。张显顿时了然:“王妃这是等我呢。” 傅蓉微笑着点头,等张显坐下,她说:“他身上的杜鹃引已经很久没再发了。” 张显道:“我前几天刚给他行过针,余毒也差不多快拔干净了,这么多年,也真是不容易,脏腑的亏损还得慢慢补……” 上了年纪的人絮叨起来便没完没了。 傅蓉微一边听着,一边卷起了自己的袖子,将脉门往张显面前一送。 张显絮叨声一停:“……怎的,王妃可是身体不适?” 说着,他三指已切上了脉。 张显眉头紧皱,把她的左右手各诊了一遍,沉声道:“王妃你可真是胡闹,你既然知晓自己的情况,怎么还随军一路折腾呢?” 傅蓉微道:“算起来,两个多月了,我的脉象可还稳。” 张显生气道:“稳,稳得很!那也不能乱来!” 傅蓉微笑了笑,眉间却笼着愁,道:“两个多月前,我们回了华京,阿煦正是拔毒的关键时候,毒都浸透了血脉,身体也不大好,我怕这个孩子生下来难养。” 张显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王妃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对此毒的钻研还不曾涉及到生育方面,王妃给我点时间,我再研究一下。” 傅蓉微点头:“有劳您了。” 张显犹疑着开口:“那么,此事?” 傅蓉微道:“正是用兵的关键时候,他身为主帅不宜分心,请您暂且帮我瞒上一瞒。” 论轻重缓急,确实应当如此,张显唠唠叨叨嘱咐了一堆琐碎,傅蓉微嗯嗯啊啊应付着,显然都没往心里去。 张显得了空,赶紧又从随身的箱子里翻出了那一堆古籍,前段时间好不容易心里落下一块大石,如今又跟着操起了心。 馠都城里风雨欲来。 当朝首辅章祺站上了城楼,眺望远处的云霞翻涌。 曲江章氏百年世家,章祺身为嫡子长孙,在家族的运作下,顺风顺水的入朝为官,宰辅的位置轻而易举就能摘到手中。 内阁在他的掌控下自成一套辅政的机制,即使宫中没有皇帝,也能稳住朝政民生。 皇上驾崩,没能乱了他的方寸,他有信心能稳住局面。 可惜,他没有时间了。 一连七日,他没怎么合眼,此刻站在这高处,他觉得无比挫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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