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蓉微有生唯一一次见花吟婉对她生了气。 花吟婉劈手打掉了她手里的点心,捏着她的下巴,叫她吐出来。 傅蓉微吓坏了,无措的吐了出来,怯怯的认错。 花吟婉看了她一会儿,告诉她,那是给蓉珠的,不是给她的。 傅蓉微听从嘱咐,将点心拿给蓉珠,却骗不了她。 蓉珠自小就是个有心眼有主意还凉薄的性子。 第一日,蓉珠将点心扔掉了,傅蓉微不忍告诉花吟婉实话,便撒谎说蓉珠很喜欢。 于是,花吟婉连送了一个多月的桃胶点心。 其实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那些点心多半都进了傅蓉微的肚子。 桃胶点心一点都不好吃。 傅蓉微很少去回想那件事。 骤然提起,也只记得花吟婉当时急切凄厉的训斥。 十岁的傅蓉微没察觉出不对劲。 而今再想想。 是她太傻。 花吟婉怎么可能为了口点心斥责她呢! 继而又想到,花吟婉发病前,正是蓉珠在她面前提了这件事。 郎中们都说花吟婉是因情志激荡而诱发心疾。 临死前留下只写了一半的药方。 原来如此…… 真相猝不及防的砸在面前。 傅蓉微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其中的豁然开朗,便更先体会到了摧肝裂胆的难过。 她咳了一下,伏在桌子上,鼻腔里呛进了酸涩的眼泪,强忍不住,剧烈的咳嗽一声急似一声。 赵郎中无措之下,转眼求助地看向姜煦。 姜煦低声交代他去照方抓药,诊室中只剩他们二人。 傅蓉微喃喃出声:“是因为我,是我……” 她哽了很久,才慢慢的缓过那口气。 她说:“我失去她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 上一世,傅蓉微在花吟婉死去之后,义无反顾的冲上了那条不归路,一路上,失去的东西越来越多,到最后,目光所及,尽是黑白世界,心都麻木了。 姜煦倒了杯热茶,推到她面前,说了句:“以后,你还会失去更多。” 傅蓉微抬了一下头:“我知道……”她碰了碰杯壁,茶是烫的,指尖的痛唤回了她的理智,她对姜煦道:“你可真会安慰人。” 姜煦仿佛听不出她的话外之意,他说:“人到世上走一遭,不管最初是什么样子,到最后,都会面目全非。” 这话是说进了傅蓉微的心坎里。 她品了一会儿,微微一笑:“这是少将军在明真寺佛前悟出的道理么?” 姜煦说:“不是。”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沉默了,傅蓉微没等到下文,于是闷着嗓音说道:“无论以后再失去什么,都没有比我姨娘更重要的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爱我了,我也不需要了。” 或许又要走到老路上了。 她想。 傅蓉微所有对平凡温情生活的幻想,都是以花吟婉为根基生长。 一株花没了根系的滋养,很快就会凋谢。 傅蓉微对那些所谓平凡的爱,也失去了欲望。 姜煦说:“我送你回府。” 傅蓉微摇头:“不必,我是独自出府的,若是和你纠缠上,回家解释不清。” 姜煦:“那我送你上车。” 医圣堂接他来的马车正等在外面,傅蓉微走在前面,姜煦跟在后面,医圣堂的药童将傅蓉微扶上车,傅蓉微等了片刻,不见车行走,正打算问问情况,一掀帘子,却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到了她面前。 姜煦掌心托着一个巴掌大的红木盒子。 傅蓉微疑惑地望着他:“什么东西?” 姜煦固执地将东西举在她面前,是务必要她接下的意思。 傅蓉微轻轻将那盒子接了,打开一看,是一方青田石的印章,封门青的颜色纯净柔和。傅蓉微掀开一角,印章上刻的字是——栖桐君印。 傅蓉微愕然:“你……” 姜煦道:“我在蕊珠长公主的春花宴上,见了你的百蝶戏春图,于是到城东张大师那里定了一枚印章,现在送你或许不是时候,但世事无常,经不起等,你我未必有时时见面的缘分,收下吧。” 一番话说的傅蓉微没有拒绝的余地。 她攥着那方印章,追问道:“你怎知那是我的画?” 姜煦背着双手,沉默而对。 药童牵起马,傅蓉微探出半个身子,拦住,对姜煦说:“回答我,你的答案对我很重要。” 他们就在医圣堂门口僵持起来。 姜煦无奈,过了许久,才说:“我就是知道。” 傅蓉微还有话要说。 姜煦拍了拍马鬃,说:“快走吧,大街上呢,这样僵着不好看。” 他不肯说。 傅蓉微心里便像是被吊着,免不了钻了死胡同。 她想起,姜煦第一次拜访侯府时,曾在园子里见过她画的千里江山。 是因为那一次吗? 只那么一次,他就能毫不动摇的相信她的手笔。 傅蓉微将那枚印章在手心里捂的温热,好一会儿,在颠簸的马车中沉沉的念了一声:“姜良夜啊……” 回到侯府,傅蓉微在园子里撞见了蓉珠。 蓉珠对她的恨意,一双眼都已经盛不下了。 花吟婉一死,她们撕破了那张虚伪的脸皮,直接针锋相对。 蓉珠站在一株桃花树下,等傅蓉微靠近,对她说:“你以为你赢了吗?” 傅蓉微袖手说:“不然呢?” 蓉珠:“你进宫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现在嚣张未免太早,花吟婉把你教的也不怎么样。” 傅蓉微冷笑:“张氏倒是把你教的很好。” 蓉珠:“你竟敢直呼母亲的名讳!你不孝!” 傅蓉微扬眉,现在说她不孝尚且早了些。 上一世她可是亲手将平阳侯府一家都推进了深渊。 傅蓉微不与她做口舌之争,她回到云兰苑,花吟婉的遗物已整理的差不多了。 那本手记傅蓉微翻了一遍,踹在怀中,左右思量,终还是做下了决定——不能留把柄。 当天晚上,傅蓉微将手记混在纸钱中,扔进了火盆,亲眼看着她烧成灰烬,一点残页都没留下。 今夜是花吟婉的头七。 傅蓉微跪在灵钱,抬手望着两侧的白灯笼,双手合十,心中默念:“姨娘,您今夜若回家,见我一面吧。” 她今日特意睡下的很早,而且还给窗户留了一线缝隙,像是专门为花吟婉留的门。 傅蓉微接连几日睡不好,今夜却一反从前,点了安魂香,放了双倍的量,早早躺下,在药力的催使下,昏沉的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梦。 但是与花吟婉无关。 是上辈子的事情。 梦中的傅蓉微低头,看见了堆在脚下层层叠叠滚金的凤袍,她每往前迈一步,足下都带着沉重的分量,这感觉倒是熟悉,是她上辈子机关算尽得来的皇后尊荣。 猗兰宫由皇上亲笔题名,里外翻修了一遍,从此是她的起居之处。 她站在白玉阶上,面前是巍峨的宫殿,身后是斑驳的暮色,云霞绚烂如血。 傅蓉微环顾四周,心下觉得奇怪,偌大一个皇城,竟然没有伺候的人,伸了手也不见有人来扶。 她只好自己拖着沉重的衣摆,上前推门,跨进了高高的门槛。 猗兰宫里也是一片空旷,但却有人在其中。 傅蓉微先是借着落日洒进的余晖,见到地上拉长的一个人影。 那细长的影子都快要落在她的凤座上了。 厚重的门在地上吱呀磨出声响。 傅蓉微见到了那背对着她的人。 一身白袍挂在身上,浸透了半个身子的血,白色的鳞甲卸在了脚下,一杆银月枪斜插在翠青的地砖上。 姜家少年枪指银月,雪甲耀日,世上人尽皆知。 尽管映入眼睛的只是一个背影,傅蓉微心里却能肯定,此人必是姜煦。 她张了张嘴,唤了一声:“少将军。” 傅蓉微话音刚落地,那身影缓缓的转过来。 是姜煦没错,但是他满面的尘霜和脸颊瘦脱的骨肉,让傅蓉微在看清他模样的那一瞬间,心肝狠狠的颤了一下。 什么意思? 她为何会做这样一个梦? 姜煦单膝着地,双手平举在额前:“问太后金安。” 他称呼她为太后。 这是她儿子登基以后的事情。 可她死在儿子登基的第三天,本无缘见证大梁的兴衰。 傅蓉微走到姜煦的面前,扶了一下他的腕子,却摸了一手黏腻的血,隔着单薄的袍子,里面似乎只剩一层皮包骨,冰凉硌手。 她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姜煦稳稳的说:“兴复大业已成,旧人已归故土,皇上回家了……臣特来向太后复命。” 傅蓉微知道这只是梦,但听了这话,心里涌出一股难言的悲戚,和夹杂在其中的欣慰,她叹息道:“回家啦……如今多少年了?” 姜煦答:“十六年。” 十六年,此时的姜煦应是而立之年。 正直壮年,很年轻啊……怎么会成这副样子? 傅蓉微试图扶他起身,道:“苦了你了。” 然而姜煦费劲的抬起头,最后看了她一眼,沉沉的闭上了眼睛,声息俱断。他双手仍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僵在额前,就那么跪死在傅蓉微面前。 傅蓉微猛地惊醒了。 她尚未睁开眼,便觉得喉咙干涩,像是被火燎过。 原是安神香过量了,熏了一屋子的烟,眼睛也难受的很。 她爬起来找水喝。 一碗凉透的茶灌下独自,人是舒爽了不少,偏头看见窗户留着的缝隙,夜风从那灌了进来,带着清凉的气息。 外面天仍是透黑。 傅蓉微到门外檐下数更漏,才刚寅时二刻。 安神香算是白用了。 花吟婉终是没回来看她。 但是——她怎么等到姜煦了? 现世中的她发出与梦境中一般无二的疑问。 怎会梦见他呢? 以前曾听过一个说法,活人入梦是为相思。 傅蓉微摇摇头,把这个想法甩了出去。 相什么思,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 她又喝了一口茶,在床前怔怔的坐了一会儿,望着院子里在风中轻荡的白幡,在某一个瞬间,醍醐灌顶。 ——不对! 她梦见的是姜煦。 但却不是现在遇见的这个姜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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