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心有成算。 掌柜的稀奇:“王爷,您今早仅仅是吩咐草民送了一刀纸到三姑娘手上,连名字都没透露,您怎知那三姑娘会来呢?” 萧磐道:“她一定会来,倘若我看人没错,那么贵重的纸,她不会收的……” 他原本胸有成竹,可话音刚落,便见外面迈进一个人,一身雪袍身形飘逸,惹眼的很。 在军中打滚长大的少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萧磐方才那几句话一字不落都落进了姜煦的耳朵里。 姜煦堵在门口,眨眼盯着他看。 萧磐猛地意识到什么,前倾身体作势要起身。 姜煦退后一步,顿了一下,再退一步…… 在萧磐有下一个动作之前,掉头决然上墙溜了。 萧磐喊出口的命令终究是晚了一步——“截下他,别让那小子捣我的乱!” 王府仆从倾巢而出,街面上哪里还有姜煦的影子。 宝马玉狮子哒哒穿过馠都的巷子。 傅蓉微正走着呢,迎面便见一雪白的马乘着风到了面前。 姜煦连个招呼也不打,俯头只说了一句:“别往墨宝斋去,那有登徒子等着堵你呢!” 玉狮子跑得正酣畅,刹不住蹄子,掠过傅蓉微身侧便继续往前去了。 傅蓉微驻足在原地,摸了摸刚才被那一阵风撩乱了的头发。 恍惚不知发生了什么,好像一个不真实的梦,但姜煦说的话又无比真切的回响在耳畔。 傅蓉微有一颗上辈子做过皇后的脑子。 一边回味,一边琢磨透了那句没头没尾的提醒。 将此事暗藏的猫腻串联到了一块。 ——有人假借墨宝斋的名头给她送露皇宣,料定她不会收下如此贵重的纸,必然会到墨宝斋问个详细,于是专门在那守着等她。 严丝合缝,豁然开朗。 可那人是谁呢? 玉狮子载着它的主人,在街巷的拐角转过去,越跑越远。 傅蓉微抱着纸,停在原地,另想办法。 她执拗的劲儿上来,一定要知道此人是谁。 但一脚踏进别人已经布置周全的陷阱里,委实是下策。 这个姜煦,成天无所事事,溜的倒是快…… 姜煦一定知道是谁。 傅蓉微本能的倚仗姜煦,她也说不明白为什么。 也许因为他是她上辈子的托孤重臣,也许是因为他对她从未有一丁点的私心和伤害。 傅蓉微顺着姜煦离开的方向,一路找着。 在河畔的一株垂柳树下,见到他正拴马。 姜煦一回头见着她,没料到她竟然会追来,露出了微微惊愕的表情。 傅蓉微自从花吟婉去后,一直穿着素净,今日只搭了一件半旧的石青色春衫,说实话,站在哪里颇显老成,不像个豆蔻小姑娘。 姜煦顶着她看了一会儿,半天没说话,眸子里深沉点点,似乎想了很多事情。 他印象中的傅蓉微,是殉城前那一身朱裳玄纱祥云绶带的尊贵。 他在那南征北战备受攻讦的十六年里,每每想起傅蓉微,都是那无言自威的模样。 偶尔不经意间,也会想起那年宫宴上,傅蓉微浅露了一面,那时先帝活着,她还是皇后,穿着鹅黄裙衫,外面罩一件白雪缀红梅的狐裘,比以后柔和很多。 但都是明媚的、娇嫩的,是活的。 可姜煦不明白,此时十五岁尚未出阁的傅蓉微,明明比那时年轻许多,怎么却一身的暮气,像庭院中衰萎的树,静默,无言。 傅蓉微半天不说话,也在打量他。 确实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傅蓉微前几日刚在梦中见了他。 呕心沥血十六年的他,是饱经摧残的雪鹰,退去了一身华丽的羽毛,留下了满身的伤痕和打磨锐利的眼睛。 那时候的姜煦,与傅蓉微生前所见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可就在刚刚,傅蓉微仿佛见到了两个身影的重合,他一直是他,是她的眼睛太单纯,竟没有早早的分辨出来。 姜煦眼前一暗。 是傅蓉微上前了几步,刻意站在树荫外,挡住了他面前的日光。 她问:“是谁?” 真是一句废话都不肯说啊。 姜煦摸着马鬃,没急着回答,而是说道:“你竟然信了。” 一个莫名其妙路过的人,逾矩莫名其妙撂下的话。 多疑谨慎如傅蓉微,不仅信了,而且还一路追着找了过来,问个究竟。 傅蓉微自己细想,都觉得是件罕事。 她点了点头,说:“是啊,我信你。” 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就是相信。 他是她的托孤重臣。 傅蓉微心想,她若是连他都不信,那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姜煦不推阻,实话道:“兖王,萧磐。” 傅蓉微听了这个名字,没想到,竟是他。 但细想,又合乎情理。 放眼当下的馠都,一种暗中搅合乱人安宁的也只有那萧磐了。 傅蓉微皱眉,喃喃道:“他要作甚?” 姜煦道:“他在查你。” 傅蓉微:“查我?” 姜煦一顿:“准确一点说,是查栖桐君,查那位作画的人,他查到了你经常去墨宝斋买纸笔颜料,再细一打听,献画与作画的竟是不同的人,于是坏心思想把你弄出来见面。” 傅蓉微摇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感慨万千。 怎么这辈子又和萧磐扯上了交集? 一个横杀进她生活中的姜煦已经令她有些措手不及了。 萧磐这个血海深仇的逆贼又该怎么对待? 傅蓉微心里沉重,随口问了句:“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他背着手,坦然道:“兖王那人不是个好东西,我一直盯着他呢。”
第26章 姜煦这句话其实有故意提醒的意思在里头。 兖王不是个好东西, 但他好能藏啊。上一次他骗过了皇帝,骗过了傅蓉微,也骗过了姜煦, 直到最后图穷币现之时,才露出真正的嘴脸。 可傅蓉微暂理解不了他的意图,听了这话她还很惊奇, 原来他这么早就看出来了。 “兖王……”傅蓉微斟酌着说:“我与他没有过交集。” “他喜欢画,他是个画痴。”姜煦平静的告诉她:“你那幅百蝶戏春图入了他的眼, 所以他盯上你了。” 大约武将们身上都有一些耿直, 姜煦想说出来的话向来是有一说一, 有二说二, 不带任何婉转。 傅蓉微经他提醒, 又想起了日前的事, 于是问道:“你到底是如何知道那幅画是我的手笔?姜少将军也擅丹青, 懂得其中的开合跌宕吗?” 姜煦那可是真不懂。 这话没法圆。 他低眉略一思索,三下五除二把锅往萧磐身上一扣, 说:“我是看兖王查出了端倪,顺藤摸瓜猜到的。” 傅蓉微执着于一个答案,得到了也就踏实了:“原来是这样……” 但不知为何,心里之前那些莫名的期待,忽然有了点落空的感觉。 姜煦体会不到她那细腻又微妙的心思,说:“你别去见他了, 我会收拾他的。” 傅蓉微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怀中抱的露皇宣。说:“既然素未相识,我不能平白受他赠的纸。” 姜煦说:“是我赠你的。” 傅蓉微糊涂了:“什么?” 姜煦道:“我给他钱了, 算是我买的, 我赠予你。” 傅蓉微下意识的就想怼他:“兖王赠的我不能收,难道你赠的我便一定要收么?” 可她刚张了张嘴, 还不等说出口,便听姜煦道:“即便还,也是还给我。”他朝傅蓉微伸出一只手,等在半空中。 纸总之是一定要还的。 谁花钱了,纸就是谁的,这没毛病。 傅蓉微将那厚厚的一刀纸放到姜煦手上。 姜煦接了纸,解下缰绳牵在手里,对傅蓉微轻轻说了句:“回家吧。” 萧磐守在侯府周遭的手下来报,傅蓉微半路上遇着了姜煦,不知说了什么,转头追着姜煦去了。 萧磐气得肺疼。 而他那批追着姜煦撵出去的仆从们,此刻一头是汗的回来复命。 萧磐站在后院中,负手问:“人追上了?” 为首之人单膝跪地,垂首回答:“追上了。” 萧磐冷眼看他:“追上了?然后呢?” 那人无地自容:“属下等追上时,姜少将军刚好与傅三姑娘各自分开。姜少将军主动迎上属下,给了一样物件,令我等转呈给王爷。” 说这,他膝行上前,双手托着一个竹筒,高举过头顶。 那竹筒约有成年男子的小臂长,平日里书画坊中用它刷了桐油,封装一些珍贵的字画。 萧磐伸手接,沉甸甸的不知是何物。 打开封口,稀里哗啦掉出了一地金子,黄灿灿的撒在他的脚下。 萧磐的脸色十分难看,手下大气不敢出,良久才听他吐了一口浊气:“……还真是个混账。” 他撇开这一群废物手下,踹了开门,独自翻身上马。 傅蓉微别了姜煦,打道回府,出门还不过半个时辰,也不知道两个孩子有没有守在门口。 她走的比较慢,随着金乌南移,坊市间也渐渐热闹了起来。 傅蓉微一身朴素的衣衫,身边不带侍女,也收敛了一身的张扬,掩在人群中,丝毫不打眼。 她走了这半路,虽然不到墨宝斋,但已经过了珠贝阁和浮翠流丹。 傅蓉微在珠贝阁面前停了一下脚步,偏头看向二层的窗户。 上一回,她就是在此地,不经意间邂逅了皇上、萧磐和姜煦。 这三个男人啊,随便提起哪一个,都是她命里难逃的劫难。 此三人能同处一桌,于傅蓉微而言,是一种极具宿命意味的情景。 让她觉得不入画可惜了。 傅蓉微置身于这闹事中一走神,忽地,身后乱了,人挨人挤在一块,有人喊:“快躲,惊马了。” 可越是这样,人越是容易慌不择路挤成一团。 傅蓉微想往旁侧躲一躲,可一转身,便被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孩撞了一头,正好顶在她的腹部,她退了几步,才扶住摊子上一根竹竿站稳。 那所谓惊马可是一匹神骏,于闹市中斜冲了出来,径直对准了傅蓉微所站的地方。 傅蓉微:“……” 如今的世道,除了皇亲权贵,谁敢在闹事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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