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蓉微还未看清马背上的人,只见那枣红发亮的皮毛,便知其身份不凡。 可她更知世上巧合千千万,没有一桩是真巧。 那枣红马追到了她面前,高高扬起了前蹄。 傅蓉微以为自己免不了要受这一遭难了。 就在这个时候,头顶上,浮翠流丹的阁楼窗户轰然碎了,厚重的红木和碎屑砸了下来,一个身影伴在其中,像俯冲的白鸥,落在了枣红马的背上。 一声嘶鸣。 马头外向一侧,他在了路边木板搭的胭脂摊上。 傅蓉微护着头面,尽可能的躲到了空旷之处,撩开衣袖,只见从马背上狼狈跌下一人,在地上滚了一圈,一个利落的空翻站稳。 紫衣金冠,赫然是兖王萧磐。 萧磐怒目指着马背上那人:“你——又是你!” 姜煦居高临下的占了他的马,将马儿的情绪安抚住,道:“王爷您控马还欠点火候啊。” 傅蓉微呼吸一窒。 方才他们分开时,明明走的是相反方向,姜煦往城西走的那条路,根本不会经过此地。 他是怎么抢在她前头,蹲守在浮翠流丹阁楼上的? 萧磐平息了口气,竭力压制着怒意:“姜少将军实属操心了,本王的马从未伤过人,今日即便没有你,也断不可能碰到傅三姑娘丝毫。” 姜煦盯着他似笑非笑,左右转身打量:“傅三姑娘?哪位是傅三姑娘?” 萧磐冷冷地看着他装傻。 姜煦打量够了,道:“傅侯爷家教养的姑娘,听说个个才情过人,王爷您若是认得,不妨给我引见一番,我也想结交一位有趣的姑娘,闲时谈谈诗聊聊画。” 萧磐:“……你是蒜吃多了吧,滚下来!” 姜煦笑了笑,道:“皇上召我辰时进宫,快迟了,借王爷的宝马一用。” 他最后一个字儿落地的时候,枣红马猝不及防窜出了半射之地,一骑绝尘跑了。 萧磐冷静不了:“你有你的玉狮子,抢我的马做什么?” 街头上演了一番闹剧。 萧磐狼狈弹了弹身上沾的灰尘,转头找人,傅蓉微早贴着墙根溜远了。 她这一路上没敢再耽搁,碎步小跑回侯府,西北角门仍开了一条缝隙,傅蓉微轻手轻脚扣了下门环,原先那两个小厮出现了,扒着门招手道:“三姑娘回来啦。” 傅蓉微随口问了句:“有异样么?” 小厮说没有。 傅蓉微走这一趟,有惊无险,放下了心,回到宣桂阁,打清水洗了脸,换了身衣服,坐在窗下,捂着胸口,仍能感受那紧张的跳动。 钟嬷嬷让小丫头端着铜盆出去倒水,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傅蓉微见左右没人,回了一句:“吓着了。” 钟嬷嬷忙问怎么回事? 傅蓉微摇头,顿了顿,说:“外面人有些多,我头一次独自出门,害怕。” 门外丫头端着茶水进来。 钟嬷嬷没什么心眼,说话不避人,又开始絮絮叨叨停:“姑娘以后啊,还是不要独自出门了,馠都还算是好的,您是没见过远一些的地方到底有多乱,北边到现在还打仗呢,我有个远房的妯娌在那边服侍富贵人家,说是北狄蛮夷常常越境骚扰,更还有流窜的山匪,家家户户到了晚上,门外都不敢挂灯笼的,家里养女儿的,深门大院里藏着,根本不敢露面,万一被歹人见了容颜,起了坏心思,那可都是要上门抢人的……” 傅蓉微一听便明白,钟嬷嬷说的是居庸关那儿的事儿。 居庸关坚不可摧,但是关外以北五十里,仍旧是大梁的土地,生活着大梁的子民。 关内生活安定富足,可关外就没那么好命了。 北狄游牧部落的劫掠,时时刻刻都在尝试着越境。 如今赶上开春,能安分些。 等再过几个月,入了秋,便又是新一轮的肆虐。 所以姜家在馠都呆不了太久。 姜煦说的三个月,算计着也差不多。 傅蓉微喝了口热茶,心里总算是舒服了点。 萧磐…… 傅蓉微将今日街头发生的事情压在心里,半个字儿也没透露。 她还是没想明白,从天而降的姜煦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是,既然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 钟嬷嬷让她选衣裳,准备阳瑛郡主的牡丹宴。 傅蓉微打开柜门,瞧见衣裳首饰又填了许多没见过的花样。 张氏不可能给她送,打死她都不可能。 傅蓉微问:“父亲着人送的?” 钟嬷嬷道:“姑娘真是个神仙,什么都能猜得准。” 傅蓉微听了这奉承,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实在轻松不起来。 平阳侯骨子里是个不愿插手内宅杂事的人,家里闹也好,吵也好,只要不过分,他都能装作看不见,一股脑的丢给张氏处置。 对于衣裳首饰这类细枝末节的女儿事,平阳侯的插手,令傅蓉微猜测,牡丹宴恐怕比她想象的要更复杂。 宫中。 皇上漫步在后花园中,等到了姜煦,头也不回,道:“朕听说阳瑛郡主家的牡丹已经开到了最盛,怎么宫里御花园的这些花,连一点动静也没有,是宫里的水土不好,还是却个擅养花的女儿啊?” 带路的侍卫退下了。 姜煦瞧了一眼花园中的草木,说:“皇上是迫不及待了。” 皇上道:“前些日子,蕊珠请朕明天悄悄赴宴,见一见人,朕拒绝了,一个丫头片子,有什么好见的,将来她要是有本事杀进宫中,进了朕的眼,朕自然抬举她,可她若没甚大用,连走到朕跟前都做不到,那就更没有见的必要了,少见一面,到时还少伤心一些。” 姜煦没接这种话。 皇上回头看他,问道:“怎的?今儿个心情不好?” 姜煦心里有种不是滋味的感觉,微妙的很,难以用言语表述,他自己都琢磨不明白,索性只能强行往下压。他不承认,说:“臣难得回馠都,万事不挂心,心情很好。” 皇上用手指了指他,说:“撒谎。” 姜煦默然。 皇上道:“朕听说你是骑着兖王那匹枣红马进宫的……啧,是和奉臣闹不愉快了?” 姜煦忽然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臣想回关外了。” 皇上望着他那迷茫落寞的表情,精明如他,知道其中一定有事,于是道:“也可,到时候朕宣你父亲商议一下北边的事,你是个野马,馠都是牢笼,不该把你拘在这,不过……小马也是要长大的,不能总在外面放野,明白么?” 皇上的话中隐隐带了些敲打的意味。 姜煦低头听训。 皇上却立刻又缓了神色:“好啦好啦……朕宣你私下进宫,是想和你谈私事,明日牡丹宴,朕悄悄的去,你作陪,愿不愿意?” 姜煦:“皇上改主意了?” 皇上笑了笑:“近日有些坊间传闻很是有趣儿,而且听说奉臣这两日也搅合进去了,十分不对劲,所以,朕决定去看看。” 阳瑛郡主的牡丹宴,萧磐也会在场。 皇上九五之尊,即使是掩人耳目的悄悄,也悄的有排场有体面。 姜煦被迫在宫中宿了一晚,次日早朝后,他才被从朝晖殿放出来。 他抢来的枣红马被皇上做主物归原主,送回了兖王府上。皇上特意赐了一辆车,载他回将军府。 车里坐着两个人。 谁也不知那金殿里已然空了。 车出了宫门,皇上淡然品着茶,对姜煦使了个眼色。 姜煦敲了敲车门。 外面的马夫问:“少将军有何吩咐?” 姜煦道:“起晚了,不用回去了,直接去阳瑛郡主府,别误了人家的时辰,着人去给我娘送个信,让她别在家空等。” 驾车的是宫中御马司的侍卫,闻言立刻遣了后面骑马的同伴去办。 * 张氏抱病养了多日,终于露面了。 傅蓉微晨起,对着那件洋红绣金的石榴裙盯了半天,钟嬷嬷顺着她的目光瞧去,心里了然——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哪有不爱打扮的。 她拍着傅蓉微的肩膀,轻声道:“姑娘打扮的鲜艳些吧,侯爷都允了,今日非同寻常,姑娘难得能正经出去交朋友……” 傅蓉微怕她这一絮叨又没完没了,及时打断,转了话锋,道:“嬷嬷,昨夜里我听见你哭了。” 钟嬷嬷动作一僵,有些尴尬,摸着自己的鼻子:“吵着姑娘休息了?” 傅蓉微摇头,说:“是我睡不着,所以才听见了,嬷嬷有梦见过姨娘吗?” 钟嬷嬷点头:“梦见过。” 傅蓉微:“梦见过几回?” 钟嬷嬷如实答:“几乎日日都能见一回。” 傅蓉微:“可我为何梦不见姨娘呢?姨娘她为何不见我?” 钟嬷嬷好言安慰着:“姑娘年纪小呢,姨娘怕吓着你。” 傅蓉微好似在这个问题上钻了牛角尖,非要问个明白,道:“那嬷嬷昨夜为何哭,是姨娘同你说什么话了?” 钟嬷嬷道:“是,昨夜姨娘笑着来的,说是在下面翻看了姑娘的命簿,长命百岁,荣华绕身,福泽延绵,开心的很,特意来与我报喜,还特别嘱咐我,要看照好姑娘,别让姑娘伤心。” 钟嬷嬷是个老实人。 傅蓉微知道她没撒谎。 钟嬷嬷安抚着她,拿来了那件异常华贵的裙衫,道:“姑娘,别多想了,更衣吧。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姨娘见了才开心。” 傅蓉微伸手抚过上面的绣线。 红的真好看,像火一样。 傅蓉微知晓自己穿上会好看,上一世,她册封皇后那日,皇上终于赐了正红的婚服给她。 但是没有穿的机会了。 傅蓉微私下对镜试了一遭。 满心的欢喜之后,藏着的是无尽遗憾。 正红只有正妻能用。 但馠都的娇女们在议亲之前,没这些说法,相穿便穿,旁人只会说活泼好看,却不会指摘什么。 钟嬷嬷正要往傅蓉微身上套了。 傅蓉微却制止了她的动作,平静中隐含着懒怠,说:“不好,换一件吧。” 正堂中,傅蓉微前来请安,张氏见她身上仍旧只穿着素色,但款式和衣料已大大的不同往日了。 傅蓉微置办衣裳的钱,既不是从月例里出,也不是走府上的帐,都是侯爷亲口交代出去做的,一分钱也没从她这个主母手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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