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一双眼睛浑浊空洞,瞳仁像是一团被打散了的墨。 傅蓉微不由觉得心惊,更觉得可怖。 肖半瞎道:“想起来了。” 傅蓉微道:“上一回明真寺外,你说我心思太重,命轻压不住,一生有的苦头吃。” 肖半瞎低了一下头,说:“是我算错了。” 傅蓉微道:“又不同了?” 还真是见一次变一回。 傅蓉微倒要看看这一回,他又能说出点什么。 肖半瞎道:“我瞧着夫人是九重天阙的凤,高不可攀,贵不可言。您终有一日会扶摇而起,但同时也会痛失所爱。” …… 一次跟一次不一样。 一次比一次不中听。 可傅蓉微的面色也是真的变了,她没法把这当成一句玩笑话。 萧磐走上前一步:“肖先生,莫要冒犯我的贵客。” 肖半瞎重新把眼睛蒙上。 傅蓉微转身与姜煦四目相对。 姜煦朝她伸出手:“微微,回来。” 肖半瞎的耳朵一颤。 傅蓉微慢慢挪动脚步,回到了姜煦身边,姜煦一把攥住她,仍在发热的体温瞬间包裹住了她微凉的指尖,那温度再顺着身体传到心口。 姜煦拉着她往回走,回到屋子里,他才开口道:“那臭瞎子回回骗你,你回回上当,还敢信?” 傅蓉微任由他牵着手,默默地瞪了他一眼。 姜煦道:“一个弄权之人,江湖骗子,他的胡言乱语无需放在心上。有你,我且舍不得死呢。” 傅蓉微抿了抿唇,勾出一个心不在焉的笑:“我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信他。” 夜里,姜煦身上又发起了高热。 胥柒来看过一回,说无碍,扛过去就好了。 傅蓉微便守在床前剪了一夜的烛芯。 这一夜,没有人知晓她心里正在滋生蔓延的阴霾,已经快要蒙蔽她的理智了。 只有她自己清楚的感觉到,她又独自站到了悬崖边,等着漫山风雨逼近。 翌日清晨,姜煦身上的热终于退了,傅蓉微用手贴着他的额,感觉到了一种湿凉。 萧磐听说他已无大碍,便备了车要带他进宫面圣。 重阳节将近,会见各国使臣的日子就定在九月九,也就是两日后。 姜煦身上的毒是解了大半,可浑身经脉却觉得无力,像是泡软了一般。 “……所以依你看,有什么好办法?” 萧磐路上就与姜煦商讨了起来。 姜煦靠在车上,说:“金缕玉衣不是已经被我偷了吗,到时候他们献上的贡物与礼单不相符,直接以欺君之罪当廷全扣了吧,省事。” 萧磐当即驳回:“你说的倒轻松,皇兄仁义,可从来没有过这般暴戾。” 姜煦见话不投机半句多,便不跟他说了。 萧磐又看向傅蓉微:“不如听听三姑娘的见解?” 傅蓉微还没来得及开口,姜煦便冲她说了句:“别理他。” 萧磐耳朵又不聋,一股气直往心头烧。 傅蓉微眼观鼻鼻观心,兀自低头浅笑,就是不理他。 到了宫中,见了皇上。 皇上先问过了姜煦的身体,又召了御医请了脉,确定他无恙后,才放下一直惦记着的心。 姜煦坚持他的看法,当朝扣了阿丹国使节是最稳妥的,下了狱刑审不怕问不出东西。 萧磐的意思则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等他们先动手,再顺势收网。 以皇帝的性子,傅蓉微都知道,他会更倾向于萧磐。 果然,等萧磐一番陈述利弊后,皇上点头允准了萧磐的提议。 萧磐道:“夜宴时,皇兄便不要亲自露面了,由臣弟代替您坐在帐后。” 姜煦在没人看见的地方,面颊的线条微微舒展,像是不动声色的笑了一下。 傅蓉微没看懂他这个表情,眼睛一个劲儿得往他脸上瞄。 皇上与萧磐正商议具体行动。 姜煦安静的听着,时不时插上一嘴,更多的时候并不参与。 离宫的时候,两辆车一前一后出了宫门。 傅蓉微与姜煦坐着军府的车,回到了自己府中。 “你刚才是不是笑了?” 傅蓉微终于找到了机会问:“你在笑什么?” 姜煦道:“萧磐又要开始折腾了。” 兖王的心思实在是好猜的很,毕竟多年为敌,姜煦对他了解极深。 他既已经决意做一个反臣了,却又仍扯着最后的一件遮羞布,妄图做个忠臣的样子来掩饰他的不堪。 殊不知,别人现在看着他,就好像是在看笑话一般。 两个人在房间中煮了花茶闲谈。 “你别真以为胥柒是好人,南越的下一任国主就是他,萧磐与南越有勾结已是明面上的事实,他与胥柒之间一定早有盟约。”姜煦说道:“你不在的那十六年里,萧磐在大梁掌政,与南越相处非常和睦,一向井水不犯河水。” “这么说,他选了一个好盟友。”傅蓉微静下心来,一边煮茶,一边聊。 “是个好盟友,他虽然要反,但也诚心实意的把大梁百姓和国土当回事,所以他选择了野心不大的南越同谋,又扶了性情温和的胥柒上位,以保证不会被反咬一口。”姜煦分析道:“所以,北狄的这次行动,我猜萧磐是不知情的。” 傅蓉微明白了他的意思:“北狄狼子野心,是喂不饱的畜生,萧磐不会往家里引这种东西。” 姜煦点头:“我还是更倾向于北狄内部政权交叠,山丹王子去年吃了我的败仗,忍不住要冒进了。” 傅蓉微把煮好的花茶斟进杯中,说:“论时局,我信你。” 她抿了一口花茶,发现一不小心火过头了,口中泛着浓浓的苦涩。 姜煦却捏着杯子,仰头一饮而尽,没有丝毫嫌弃。 傅蓉微顿了顿,道:“那位肖半瞎?” 姜煦:“他是萧磐的门客……当年,你请他帮你的生辰八字作假时,他转过身便给萧磐通了口信。自那以后,萧磐便盯上了你,你进宫的第一步,就已经被拖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坑里。” 傅蓉微背后一阵发冷。 姜煦前倾身体,身上披着的外袍滑落在地,他抚着傅蓉微的头发,说:“虽然身边虎狼环伺,但是你做的很好,他奈何不你,哪怕到最后,你赴死也不是因为他,你赢过他了。”
第89章 当年城墙上, 但凡傅蓉微有一丝求生的意图,她就不会死。 姜煦会想尽一切办法,不计代价的将她带走, 萧磐再混账也不会当着天下人的面诛杀长嫂。 更何况以傅蓉微的智计,未必不会有活路。 倘若傅蓉微能苟且到最后,她便能亲眼得见萧磐的结局, 也算是卧薪尝胆,苦尽甘来了。 是傅蓉微自己不甘偷生, 殉在了城下。 傅蓉微上一世窥见自己的结局之后, 曾坐在猗兰宫中, 一边绣着团扇, 一边细数自己一生每一个失望至极的瞬间。 打从记事开始, 第一次是幼年的一次除夕, 她想学着姐姐们的样子, 想到父亲怀里讨个娇,却被无视, 晾在了冬夜寒风中,花吟婉抱着她在院子里受了张氏一顿责难,小蓉微的眼泪擦不干,冻伤了脸,痛了好多天。 无数次的冷待令她渐渐习惯了侯府的处境,也对那一点点的血脉亲缘失去了渴求。 第二次是花吟婉的死, 一个活生生的人,早晨还温柔地叮嘱她多穿衣裳, 晚间便悄无声息的死在了院子里, 平阳侯装模作样的追思几天,便将她抛却在脑后, 花吟婉埋在六尺之下,还要被蓉珠当成踏脚石,踩在鞋底往上攀。 一条贱命值几钱? 傅蓉微撕掉身上最后一丝温情,再也没有拿命当回事。 第三次是入宫后,她本以为脱离了侯府的门墙,痛苦皆会离她远去,却不料,困在了更高更深的牢笼里,处处针对算计,步步都是踩在针尖上行走,不得解脱。 她的绝望淹没在水下,岸上,皇上冷眼旁观,任由她挣扎,不肯拉一把。她要把自己磨成一颗最有用的棋子,才能勉强换来皇上青睐的一眼。 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九五之尊的丈夫,听话懂事的儿子……可鲜亮的皮囊下,傅蓉微的一颗心早已烂透了。 第四次是皇上驾崩以后,她短暂的从牢笼中挣脱,尝试着触摸自由的风,然而,兖王兵变,馠都城破,她的一生随之埋葬。 傅蓉微汲汲营营一生,最终所得,仅仅是一抔黄土。 她辨不清前路在哪,每一步都像踩在了迷雾中。 傅蓉微早已不记得最初想要的是什么,也不认为自己有幸能得到上苍垂怜不再受辜负。 哪怕她现在牵住了姜煦的手,与他同行了一段路,她也没法安心。 她习惯做好随时失去的准备。 肖半瞎的话如同一根针,恰到好处的插进了她的痛处。 她感到了一种绵密不绝的疼。 傅蓉微闭上眼都裹不住眼睛汹涌的酸涩,泪珠一行一行的从脸上滚落,像在姜煦心头安静地下了场雨,滴滴晶莹挂在傅蓉微的眼睫上,和她的人一样易碎。 姜煦目光晦暗,他透过两具重生的身体,看向当年那个年轻太后的灵魂。 “当年馠都我没能救下你,曾寻访了很多有关你的过去,我想,若是早点有人能拉你一把,你也许不会那般决绝的了结自己。” 姜煦用手接住她落下的泪,在手心里聚成了一小洼,又顺着指缝全部流散了。 “所以我找到了你,把你拉在身边,我至死也不会放手了,你也不会再失去方向。可以安心了吗?” 傅蓉微问:“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姜煦指向她的心口,道:“我知道,你想让自己的一颗心重新活起来。你会如愿,它已经有了回春的迹象……你都会哭了。” 会哭,则证明心底还有柔软。 不像当年她坚不可摧的城防,至死也不肯落下一滴泪。 他们的身体互相靠近,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傅蓉微渐渐开始有了这种渴求,需要那种欢愉中的温暖。 外头天还没黑呢。 迎春透过半开的轩窗,看到了两个人依偎的身影,从她的视角来看,姜煦一只手托着傅蓉微的后颈,一只手箍紧了她的腰肢,劲瘦的手臂上显出了苍青色筋脉,都快要把人揉碎在怀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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