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吗?” 谢衡之轻声问她,手掌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又一下一下轻柔地抚在她后颈处。 以前每次虞禾做噩梦,心情不快的时候,他都是这样做的。 伴随着法阵启动时的轰鸣与狂乱的风声,谢衡之的声音就像是什么法咒,让她在面对死亡与未知带来的恐惧时,慌乱的心忽然间就安定了下来。 好像这纷纷扰扰都离她而去,风声雷声剑鸣声都被隔绝出这方寸之地。 “原本很怕,现在又不怕了。” “嗯。”谢衡之缓缓道。“那我也不怕。” 说话间,法阵如水波般一层层展开,万千华光似闪电又似高悬的剑影,直指着虞禾的方向。 与此同时,以她所在的位置为中心,地底也有隐约流光浮现,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的符文将她笼括其中。 虞禾从谢衡之的怀里退开,仰头望去,那些光华已经盖过了层层阴云,刺目到令人心慌。 而那道横亘在天际的裂隙,已经宽阔到一种夸张的程度,赤红的巨口中似有火焰狰狞欲出。 四时天象被搅乱,阴云压得越来越低。 与此同时,法阵之内地动山摇,狂风骤雨山火暴雪,各种不同的天象竟同时出现了剑宗的地界内。 然而盖过这些动乱的,是另一种更为震撼,胜过这法阵嗡鸣无数的浩荡人声。 “晖阳剑宗,恭送道友!” “幻音法宗,恭送道友!” “姑射山,恭送道友!” …… 起伏的呼喊声震耳欲聋,似浪潮,又似雷鸣。 “玉虚境恭送道友!” “大泽螣蛇一脉恭送道友!” “瑶山恭送道友!” …… 呼声不绝于耳,始终不曾停歇,从赫赫有名的仙府,到无名无派的山门,甚至是云梦仙洲的妖族。 他们中多数人甚至还不了解她的生平,也不知晓她的名姓,只知道她是个毅然决然为苍生赴死的修士。 法阵启动,为了护阵而聚集在栖云仙府的修士,无论从前如何,此刻不约而同为以身献道的道友高呼。 一只又一只剑飞升至上空,剑影如星芒,在天际发出铮铮剑鸣。 旷远的琴音隔着连绵的山川回旋,是在为虞禾践行。 那些声音回荡着,几乎和那些法阵一般将虞禾覆盖。 虞禾一时惶恐,一时又心中激荡。 她像是被放在火焰上烘烤,炽热到心口阵阵刺痛。 直到另一道人声响起,在混乱的狂风中,分明轻得像缥缈的烟雾,却一下盖过了浩浩荡荡的所有。 “虞禾,你回头看着我。” 谢衡之出声唤她,语气是一贯的淡然。 虞禾回过头,只见他定定地望着她,神情显然不如他的语气那样冷静。 “你再多看看我,要一直记住我的样子。” 听到他的话,虞禾不禁悲从中来,强撑出一抹笑意,说:“那你也要记住我。” 那些光剑似的符文愈发明显,将两人面容都照彻清晰。 他低笑一声,无比坚定,誓言一般道:“死也不会忘。” 话音才落,法阵之中光华大盛。 —— 阳关道残党很快便被镇压。 消息传来,果不其然,又是那姚娉婷。 那人领着一众属下,见到付须臾最后留下的讯息,不死心地想破坏法阵。玉虚境的宗主险些将人斩杀,最后一刻人却被自在飞花的楼主保了下来。 好在没有惹出大的变故,柳汐音叹了口气,只见那光影如利剑出鞘一般齐齐聚集,一层又一层,一束又一束,刺目的金光,令人不敢直视。 她知道,下一刻,这些金光将会一同汇聚,杀死那位温柔又亲切的前辈,然后阻止一场九境的浩劫。 “她让你带话,你应当猜到了她的意思。” 身后的鹤道望冷不丁开口,柳汐音愣了一下,默默地点了点头。 鹤道望发出一声嗤笑,难得语气不似讽刺,说:“真是五十年如一日……” 身后有人跑过来的声音,柳汐音与鹤道望一同回头去看。 泣月认出鹤道望,立刻停住脚步不敢再靠近,要出口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鹤……鹤前辈,我是来……” 她身后紧跟着琴无暇,以及许多手持法器的瑶山弟子。 琴无暇口不能言,只拨弄了几下琴弦,发出一串音调。 鹤道望领会了他的意思。 “是瑶山的留魂聚灵曲。” 泣月松了口气,忙说:“是,我们想试试,看能不能为前辈做些什么。” 留魂聚灵曲是瑶山秘法,从不外传,轻易不使用,外人即便知晓曲谱,也难以发挥效用。 文尹君以及修补地气的几位道友祭阵之时,鹤道望曾经听过曲调,能认出来。 此回阵法不同以往,强悍到哪怕是一星半点的魂,也早就被击碎了,再厉害的秘术,不过是杯水车薪。 不过到底是好意,鹤道望没有说明,只点点头。 只听闷雷似的一声响,穹顶忽然爆发出一阵刺目光亮。 阴暗的景象被驱散,明亮千川的刺目灵光,也将虞禾目之所及都照彻。 磅礴的灵气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仿佛有无形的锁链桎梏住了她的脚步,让她在法阵中心变得连动作都困难。 此时此刻,连吹拂而过的风,好似也成了刮骨的刀刃。 虞禾竭力开口,扶着谢衡之,却见他面色苍白,一道道的红血丝,藤蔓似的蔓延在他宛如琼玉的双眼。 “阿筠,我不怕,你也别怕……” 她艰难地抬手,冰冷的手掌抚在他脸上。 谢衡之微微侧过脸,将脸颊紧贴在她掌心,感受着她的触碰。 生死之事,他不曾感到畏惧,他只是感慨…… 感慨与她相伴太少,相知太晚,相爱又太难。 感慨……即将到来的离别。 强势的灵气化为剑光,越来越磅礴,压得人喘息都艰难,虞禾已经感受到了耳鸣,连脏腑处也开始闷疼。 她往后退了一些,她知道这个法阵只针对法器的载体,但她不确定是否会伤到靠她太近的谢衡之。 谢衡之见她后退,仍没有任何动作,似乎是因为虚弱,也被这法阵的灵压锁住了脚步。 轰然一声巨响,符文汇聚为的光华宛如利刃,带着令人悚然的尖啸声骤然间从天而降。 虞禾心如擂鼓,始终看着他,不愿错过最后一眼。 而那些混乱不清的响动中,她听见谢衡之在说:“破执、破妄、破去种种……” 灵光如剑如雨,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落下。 落在虞禾眼前。 直直穿透谢衡之的灵脉。 瞬间,鲜血四涌。 虞禾瞪大了眼,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宛如窒息的痛楚。 谢衡之唇中溢出猩红,视线却始终不曾移开,任由血迹蔓延进他的眼眸,又如血泪一般蜿蜒而下。 他直直凝望着她,凝望他唯一的牵挂,唯一的…… “不舍。” —— 灵光轰鸣着落下,符文变幻,法阵开始运转。 有关注着法阵内动静的修士大喊道:“糟了!谢衡之又动了手脚!” “怎么回事!” 但紧接着又有人说:“但法阵的运转没有出错,一切如常。” 柳汐音面色一白,惊愕地去看鹤道望。“峰主!师父他……” 不等鹤道望出声,已经有人替他做出了解答。 “法阵没有出错,是圣骨法器!法器在谢衡之体内!” 献阵的人成了谢衡之! 原本肃穆的场面,因为这惊人的变动哗然一片。 有人怀疑,有人感慨。 也有人惊呼道:“这姑娘什么来头,居然把魔头引回正途了?” 众人议论纷纷之时,不断有灵光如利箭,一道又一道地刺下。 而浩然的灵气不断汇聚,灵气的动荡如水波一般,开始以剑宗为起点,一层又一层震荡开来,扩散到中州,再扩散到整个九境。 天地之间,风云变幻,九境的凡人,妖魔,修士,许许多多的人,都抬头看向天空。 婆罗山之上,漆黑的枝叶葳蕤如黑云,只有一朵莹白的婆罗昙静默地盛放,如缀在夜空中的孤单星辰。 尚善站在树下,感受到不同寻常的灵气震荡,也抬起头去看天空。 那道狰狞的天隙,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闭合,仿佛是一道正在痊愈的伤口。 只不过这样的伤口,想要痊愈,总是要有伤药。 尚善虽然活了很久,但他当然是不想死的,他希望有人能阻止天火灭世。 他叹了口气,想起在谢衡之面前立下的死誓。 如今天火真的被阻止,那他也只能如约,继续做虞禾的灵兽了。 因地气变幻,山顶开始有清风拂过。 枝叶沙沙作响,树上的木牌也摇晃起来,哗啦啦响成一片。 尚善回过头,有一块崭新的木牌很显眼,挂在唯一的婆罗昙下。 木牌被风拂动,摇晃着翻过一面。 他看清了上面的字。 吾妻虞禾,得偿所愿。 —— 万千光华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力量,毫不留情穿透谢衡之的灵脉。 狂乱的风刃几乎要将他的身体搅成碎片。 虞禾满目都是血。 那些强悍的罡风将她震开,狠狠地摔在地上,她爬起来艰难地要靠近。 谢衡之流了那样多的血,一直蔓延到了她的脚下,染红了她的裙边。 虞禾的理智几乎被摧毁,她奋力召出断流,以自己的全部力量化出剑阵,想要阻挡那些光刃。 可是太多了。 断流在空中震颤,发出刺耳的剑鸣。 那些符文组成的光剑,仍是如雨一般落下,击溃谢衡之的灵脉,消纳他体内法器的力量,将他彻底钉死在此处,化为法阵的阵眼。 她说了要献祭自己的,为什么会变成谢衡之? 为什么法器在谢衡之身体里? “你骗我。”她嘶哑着说出口,喉间有腥甜的血气。 谢衡之浑身都是血,他跪在法阵中心,在他的方位,有符文浮现,围绕着他发出流光。 他看着虞禾,早已虚弱到难以开口。 法器的力量非比寻常,未能让他立刻死去。法器被完全消纳,他便也会一同湮灭。 灵脉被击碎,削骨凌迟的痛楚也莫过于此。 肺腑似乎已经碎裂,□□的疼痛令他几乎麻木。 只要一开口,唇间溢出的都是血。 谢衡之无声苦笑。 他手指微动,总还想做些什么,再抱抱她也好。 虞禾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了,明明要死的是她,明明她做好了献身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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