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木牌上长了霉斑,谢衡之走到树下,用帕子将上面的霉斑擦掉,只是字迹早已腐朽,虞禾看了也辨认不出。 谢衡之忽然道:“上面写得是‘要看到真正的狐狸精’。” 虞禾瞪大眼,惊讶道:“这还认得出来?” 他轻飘飘地说:“每块木牌上写了什么,我都还记得。” 说完又补充道:“我带你去看了狐狸精,你不喜欢,说要看公狐狸,还要九只尾巴的。” “但你还说没有九只尾巴的狐狸,明明书上都说有,后来我在仙府还问过,花月道宗的徐长老就是只九尾狐。” “现在不是了。”谢衡之淡淡道。“我砍了他两只狐尾。” “……” 虞禾不信他记得所有牌子,又挑了几块问他,谢衡之一一答上来,连带着让她回忆了不少荒唐事。 她仰起脸,去看头顶挂了满树的木牌,情不自禁道:“好多,居然都有这么多了……” 原来十年的时间,她有这么多的愿望有求必应。 她摩挲着手上的木牌,谢衡之略一颔首,问:“想好许什么心愿了吗?” 虞禾摇摇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转而将木牌递给他。 “这次要你来许愿。” 谢衡之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温声道:“是我的话,或许便不灵验了。” “怎么会,不是都说天道眷顾你,肯定会灵验的。” 她说着,将灵力注入树干。 很快谢衡之头顶的花苞开始迅速膨胀,灰色渐淡,像晕开的墨。 花苞长到拳头大小的时候,只剩花萼处有几不可见的灰白,紧接着一朵婆罗昙扑朔着绽放,盛开时的花瓣像白蝶振动的翅膀。 强行逆转万物生长的规律,不仅耗费修为,更损伤生灵。 虞禾不想伤害这棵婆罗昙,因此她只用灵力交换,催开了谢衡之头顶的那朵花。 她笑起来,眸子亮盈盈的,像阳光下剔透的珠玉。 她指着那朵莹白的花,对他说:“你说过的,婆罗昙盛开,愿望会更灵验。” 谢衡之沉思片刻后,不明所以地低笑一声。 而后灵气在他指尖化为风刃,在木牌上留下字迹,木屑随之簌簌地抖落。 不等虞禾探身去看他在木牌上刻下的心愿,他已经抬手将木牌挂好。 虞禾以前许愿的时候,谢衡之都不会主动询问,更不会当着她的面去看上面的字,她索性也不试图去看。 更何况要她猜,以谢衡之的个性,多半是许愿和她永不分离,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 正如她挂上的第一个木牌,也是刻着要和谢筠永远在一起这样的话。 只不过,她总觉得,或许第一个心愿,总是最难圆满。 —— 婆罗山很安静,没有那些纷纷扰扰,似乎连时间都变得缓慢。 尚善在山里,甚至可以自由化出原形,将半个身子浸在院子后的水潭里。 从前总是谢衡之给她讲些奇闻轶事,如今虞禾闲下来,讲起自己的世界,也能说得滔滔不绝,像是要把所有都说尽。 每次走出院门,她抬头朝天上看一眼,那道赤红天隙无声无息地蔓延,也成了一个可怖的日晷,不断倒数着九境的末日。 夜里有月光漏进窗棂,霜雪一般铺在地面,冷莹莹照亮了半边床榻。 虞禾本来就没睡着,她爬了起来,跪坐在一边,心绪复杂地看着谢衡之。 谢衡之也睁开眼,静静地凝望她,嗓音温柔。“怎么了?” 她眨了眨眼,心底泛起的酸涩,仿若密密麻麻的丝线,将她勒紧,穿透,再高高吊起。 “谢衡之”,她出声,而后又忽然唤他:“阿筠。” “我在这里。”谢衡之抬手,安抚似地抚上她脸颊。 好多个夜里,她做噩梦,谢筠也是这么做的。 一晃好多年,真的是很漫长很漫长的好多年。 她眼眶发酸,泪水毫无征兆,控制不住地涌出来,啪嗒啪嗒落在了他衣襟上。 谢衡之想要起身,却察觉有一种力量将他无声制住。 从他指间的玄玉戒指开始,咒符催动毒素,如同数道锁链限制他周身的灵气,同时还有几道咒术加持,令他动弹不得,只能看着虞禾伏在他身旁抽泣。 “虽然有很多不太好的经历,但我来到九境,遇到你,遇到很多人,其实也不算太后悔。” 虞禾前些时日就发现,谢衡之分她一半剑骨,修为耗损大半,始终不见好。 以她如今的能为,趁着谢衡之虚弱,用咒符引出玄玉戒指中残存不多的毒素,再加以几重束缚灵力的咒术,想要悄无声息制住他并不算太难。 谢衡之只能看着她,不能动作,也不能应答。 “我很怕死,所以你一定能明白,我必须这么做的原因。”虞禾说着说着,眼泪竟渐渐地止住了。“你以后可千万不能再害人了,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剑修,要护佑苍生,继续做正道楷模才行……” 虞禾原本觉得,诀别就要越洒脱越好,谁知真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哭哭啼啼,总觉得还有很多没交代完的话。 她碎碎的低语掺杂着哭腔,听得谢衡之心生不忍。 那些眼泪落在他身上,又像是落在了一片雪地,连带他的心也跟着融化了,湿淋淋一片。 只是他再想开口,想说的话也只能暂且被压下。 直到虞禾起身,谢衡之感觉到额心被轻点了一下,霎时间便陷入昏迷,室内才终于重归寂静。 虞禾抹掉泪痕,一边绑好头发,一边朝着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她将门带上。 吱呀一声后,门外的虞禾叹了口气,想着法阵的方位,背着断流小步走远。 月光照着她的身影不见。 良久后,屋内亦是一声叹息。 —— 阻止天火灭世,修补天隙的献祭之阵设在中州,正在栖云仙府的剑宗辖地内,是最便与凝聚灵气的方位。 各大仙门都派出了最为出色的修士,好加持法阵的威力,以免关键时刻出乱子。 毕竟谁都知晓,如今魔族已被逼至魔域。最有可能妨碍阵法的人,并非是魔族,更不是已难成气候的阳关道,而是阴晴不定,疯起来见人就杀的谢衡之。 鹤道望站在高处,正眉头紧皱,观察着布置好的法阵不生变故。 夜色尚未褪去,距离天火灭世的只剩下最后一日,不止在场的数千修士,只怕整个九境都是人心惶惶。 公仪蕤在鹤道望身边走来走去,时不时朝着法阵的方向看一眼。 “我心底总是觉得不踏实……谢衡之这么大一个麻烦,虞禾那点心眼儿,哪能制得住他?” 剑宗宗主薛琨也在场,听到他的话,幽幽地叹了口气。“事已至此。” 而鹤道望始终凝望着日出的方向,冷硬着一张百年不变的脸。 没过多久,剑宗峰顶的修士们齐齐察觉到一丝剑意,朝着剑意的源头看去。 一道剑光宛如流星,倏尔间划过天际。 随后庞大的法阵中央,多出来一个娇小,孤零零的身影。 那个人影无措地环视四方,随即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冲着一个方向挥了挥手臂。 鹤道望冷硬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冷哼一声,朝着法阵中的人影走去。 公仪蕤也看到了朝着他们挥手的虞禾,惊讶了一下,而后又忍不住嘀咕:“这小姑娘,怎么还是傻里傻气的……” 说完,似是想到什么,又是一声叹息。 虞禾知道鹤道望一定看见了她。 那日她托柳汐音给鹤道望带了话,虽然她心里也没底,但她总觉得峰主会相信她,一定会安排好所有事。 更何况她也告知鹤道望,她愿意赴死,只求仙门能放过谢衡之。倘若日后他再作恶,也请他们不必留情。 倘若到了这个时候,峰主见到了她,应该也会来送她最后一程。 再一次回到栖云仙府,竟然是这样的场面,九境最顶尖的修士,为了修补天隙阻止天火灭世,几乎都齐聚在了此地。 上一回栖云仙府有这种场面,好像还是三秋竞魁,也算是最后的辉煌了。 想到过去,虞禾心中更加感慨。 没等鹤道望靠近,她的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略显落寞的人声。 “虞禾。” 她立刻回身看去,霁寒声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面色复杂地看着他。 而就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人,顶着一张虞禾无比熟悉的脸。 “萧停,不对……”虞禾不禁皱眉,仔细打量过后,愤愤道:“你是付须臾。” 霁寒声的佩剑星流正悬在“萧停”的颈间,他的皮肤泛着死人一般的青灰,眼睛也浑浊不堪,虞禾以前见过很多这样的人。 此刻的萧停,想必也成了付须臾的一具皮囊。 “你竟然真的来了。”付须臾一开口,嗓音又低又哑,面部的表情也极僵硬。 霁寒声看出虞禾的疑问,解释道:“他自知时日无多,主动现身,要在此处等候。” 虞禾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断流,付须臾察觉到她细微的动作,发出一声干哑难听的笑。 谢衡之告诉过她,付须臾为了灭魔,不惜修炼邪术,如今早已是个没了人形的魔物。天火灭世成功,他会一同被诛杀,死在他期盼千年的灭世阴谋里。若不成功,他千年心血功亏一篑,也没了活在人世的必要。所以他们不必再去找付须臾的动向,他迟早会在这一日现身。 “所以……最后一件法器,为什么是付音的尸骨,又为什么被留下来了?” 虞禾说话的时间,鹤道望等人也出现在了法阵中。 付须臾愈发虚弱,显然萧停的身躯支持到此刻已经是极致。 “你既现身,便该想到了缘由,何必还要问我。” 虞禾抿紧唇,心底升起一股恼火来,为自己,也为付音。 “你想要毁了九境,又给苍生留下一线希望,赌是否有人能够有这个机缘,愿意成为像付音前辈一样的人挽救苍生。” 付须臾轻飘飘地笑了一下,算是默认了她的话。 “付音前辈不会想看到你的所作所为,她已经圆满了自己的道,要是你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呢?” 付须臾盯着她,平静道:“错?谁能评判我的对错。天道不公,谁赢了,谁便是对。” 鹤道望与薛琨出身栖云仙府,早就听闻过须臾剑法创始人的大名。 两人打量着这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一代剑神,再看他如今,狼狈不堪,神态癫狂,早已不是千年前那位意气风发的天才剑者。 霁寒声冷声道:“你想证明,这天下苍生丑陋愚昧,不值得以命相护。即便苍生当真的如蝼蚁一般,你又有何资格,高高在上操控他们的命运。付须臾,你的道走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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