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时机成熟,等他们都放下,等自己足够心硬。一直等到最后,这道涟漪却仍是不肯平息。 “接任掌门一事,你心中想得如何了?”公仪蕤总觉得有些不真切,一切发生的太快,让所有人措手不及。借花之阵后,剑宗折损最多,转而传来谢衡之身死的消息,师无墨在连番打击下被气到昏过去。如果再知道谢衡之用了命剑护体的咒法,不走火入魔都算好的。 “没什么好想的。”对他来说,不过是换一个身份,与从前并无太大区别。 谢衡之服了丹药,简单处理了伤势,又将一条软趴趴的黑色长条从锦囊中掏出来。 公仪蕤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条小蛇。“不会是死了吧……” 他正想用手去戳一下,小黑蛇忽然活过来,猛地一口咬在他手上,公仪蕤痛叫一声,疯狂地甩手。 “松口。”谢衡之平静道。“他会给你治伤。” 尚善一身怨气,没有理会他的话。 谢衡之侧目看向虞禾,确认她尚未苏醒,对公仪蕤说:“你可以拔了他的牙。” 尚善立刻松了口,身形又变大了许多,公仪蕤看得目瞪口呆,指着尚善问道:“魔族?” “是。” 公仪蕤倒抽一口气,都能想象到师无墨和几位长老暴跳如雷,围着谢衡之唉声叹气的场景了。 “你跟魔族牵扯在一起?你可是要当掌门的人!” 尚善身上被骨箭打出一个血洞,公仪蕤将他提起来,略显不情愿地幽幽叹气:“我可没医治过魔族。” “他骗虞禾结契,生死相连。” 尚善不悦道:“什么骗,我死她死,她死我死,这不是很公平吗?我才救了你们一命,你居然转头说我的不是,忘恩负义。” 谢衡之拆穿他:“你是在救自己。” 公仪蕤又问:“这么多事,你准备怎么办?” “罪在我身,我会去戒律堂领罚。”谢衡之低头看向虞禾,伸出手将她颊边黏着血的发丝拨开。 “我想通了一些事。”他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 公仪蕤和尚善异口同声:“什么事?” 谢衡之没有回答他们,只略带警告地沉下声:“你若拿她试药……” 公仪蕤一脸失望:“我惜命……” 交代了几句话,又让尚善草草治过伤后,谢衡之提着他离开了药宗,径自朝着悔过峰的方向去。 被魔族攻破的罪牢在重新修建,八宝法门的铸师都被借了过来,十日过后,法阵与罪牢都能修补好。唯有鹤道望昏迷不醒,纵使他人缘差得可怕,药宗各部也来替他医治过,虽说性命无忧,却始终无法让他清醒。 谢衡之自觉将他的所作所为全盘托出,先是与魔族联手攻打十二楼,再是弄丢了法器,让无辜村民被曲流霞所害,最后是知晓魔族出了禁地,却始终包庇不肯上报。 正如公仪蕤所想,栖云仙府大小长老与宗主都来了,望着他这个即将继任掌门的人选,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叹息声此起彼伏。 若换做旁人,这些罪过说大也不算太大,毕竟还有功抵过。然而这是谢衡之。他与鹤道望结怨颇深,也没有找到任何把柄被发难。如今眼看着要成掌门了,却无端扯出与魔族勾结的事,说出去只怕受人耻笑,有损栖云仙府的名誉。 眼看谢衡之即将继任掌门,重罚不太合适,轻拿轻放又失了威信,最后罚了他受五十道黜邪鞭,魔蛟则要再次罚入禁地。 换做一般修士,十道黜邪鞭足矣与仙道无缘,谢衡之伤重,仍是受了五十道,施刑的长老下手留情,才不至于损了他的根基。只是这一遭过后,没个一年半载是好不成了。 师无墨对谢衡之期望最大,从谢衡之回到仙府,他垮下的嘴角就没有向上过。他没想到,这洗心台有朝一日也能沾染谢衡之的血。他倒是第一次忍不住庆幸,鹤道望没有在此时清醒,否则以他这咄咄逼人的性子,谢衡之是好不成了。 仙府正是多事之秋,谢衡之又受了伤,掌门继任之事并未隆重操持,只是请了栖云仙府的各位主事到场,眼看谢衡之接过掌门玉印,玉印化作眉心一道赤纹。而后此事挂满了仙府的告示碑,又通知了其他大小仙门,此事便算作是了结。 仙府中的弟子对这个结果都没怎么讶异,早在文尹君祭阵后,他们便知晓谢衡之一回来就是继任掌门。 霁寒声受了重伤,无奈只好暂且回到仙府治伤,而他的各位同门也都奔赴十二楼,联合其他仙门灭魔。虞禾在药宗的时候,他几乎一天去看她三次。 而师清灵与萧停擅自行事,被师无墨领回去受罚。 虞禾伤得很重,回到仙府后昏迷了许久,即便醒来也只是迷蒙地睁开眼,很快又会意识不清,说是命剑护体将她的性命吊住也不为过。 她做了好多乱七八糟的梦,有时候是带着谢衡之回家见她爸妈,有时候又是在悬崖上跟魔族厮杀,或者在竹林里被谢衡之用剑一次又一次地打飞出去,问他什么话又不肯说。转眼他又穿上喜服,与同是一身嫁衣的师清灵拜堂。 等虞禾醒来的时候,也不记得自己梦见什么了。揉揉眼睛想要起身,就见身侧一道身影过去,似乎是想要离开,她记得昏迷时听到过好几次霁寒声的声音,还有公仪蕤也在她旁边一直碎碎念叨,跟她说了最近发生的事,于是她伸出手扯住了对方一片衣袖,哑着嗓子说:“有水吗?” 他顿了一下,还是照做了,将茶盏递到她面前。 虞禾接过茶盏,这才看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谢衡之站在榻边,残霞从窗口照进来,在他身上勾勒出了一层金辉,让他更像是高坐台上的神像,凛然不可侵犯, 虞禾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说什么话,默默将水喝下,斟酌了一下,才问:“你已经……成为掌门了?” 她看到了谢衡之眉心有一道浅浅的印记,文尹君好像也有。 他微微颔首,算作回答。 “尚善的事……多谢你。”对于公仪蕤的话,虞禾还有些模糊的记忆,谢衡之替她担了罪责,她不用再为放魔族出禁地而受罚。 然而谢衡之还是成了掌门,很多事都会按照书中既定的命运,一步步地揭开序章。 谢衡之如果真的像他所说,对她一视同仁,其实也没必要帮她担罪,如今更不必来看她,若是真能忘干净?为何还会有将他困住的婆罗山幻境。她只是觉着,若谢衡之没那么喜欢师清灵,会不会就不会走上歧路,或许些微的不同,就能改变故事的走向。 “我……”她张了张口,又不知该怎么说好。 虞禾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其实没必要那么软弱,再怎么丢脸,以后也不会留在栖云仙府了。谢衡之做了掌门,见上一面难于登天,想说的话就要说出口,一时的难堪总比长久的遗憾要好。 “你为什么还来看我,是不是……?”话到了嘴边,她又犹豫了起来,总不能问谢衡之是不是对她有情,好像太不委婉了。 虞禾还以为谢衡之会说,是因为连累了她才看上一眼,没有别的意思,却忽听到一个声音。 “是。” 虞禾猛地抬起眼看过去。 谢衡之眸色晦暗,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她。
第40章 谢衡之始终认为, 太看重私情不是件好事,若行大道,必先了却私欲。人与魔最大的不同, 便是能控制心中的恶欲。而要修成大道,最忌讳杂念太多。 古往今来,为私情所累, 最终毁心灭道的修士太多,每一位都是血淋淋的借镜。甚至在栖云仙府, 这样的前辈也不在少数。 谢衡之不认为自己会成为他们, 他始终能将自己的一切都掌控得很好,人或事都难以牵动他的喜怒哀乐。他会堪破最至极的剑道顶峰, 也会肩负起属于自己的责任。 更何况, 这世间的情爱,痛苦总是多过欢愉,男男女女在欲海中沉浮挣扎, 不过是自寻烦恼的苦事。 一念不生,六尘不恶,又有什么不好? 他始终这样认为, 直到遇上一些意外。 对于虞禾, 他将她归于一个误会,说不上好坏, 只是天意弄人,让他们这两个本该毫无牵扯的人,产生了紧密的纠葛。 紧密到他一心斩断, 那些隐秘的心思, 却仍是暴雨蛛丝,将断未断, 始终留着一线,将他死死缠住。 世人对谢衡之的评价太多,却往往脱不开天才二字,剑法过人,才智也过人,而这世上鲜有谦虚的天才,谢衡之显然不是。傲然一切的同时,也让他不免地自负,低估私情的影响。自以为掌握在手,轻易便能斩断之物,却如野草一般杀之不尽,总会一次又一次地暗自萌芽。 婆罗山的幻境,一切都太过明晰。 幻境中的他是谢筠,却又不完全是。 他体内早已没了落魄草,却还是会落入幻境,一切都是假象,唯有汹涌的欲望无法作假。 几次见她受伤,有意无意抱她入怀,幻境中的亲密交吻,纵使克制清醒,却总也抵不过心底波澜依旧。 始终不肯承认自己的心意,也是一种执着,反背离了他的初衷。 纵使一切非他所愿,可情意既然生出,与其想着压制,不如思索解法。 “我话还没说完,你……”虞禾也不明白谢衡之答得这么果断,是否真的明白了她要说些什么。 “我对你,仍有情愫。” 真的得到了答案,虞禾又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间没吭声,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可你之前不都是说已经对我没感情了,为什么……就是,为什么忽然愿意告诉我了?” 谢衡之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他能看出虞禾始终困囿在其中,想要寻得一个答案,他便给出答案。“对你生情,的确非我本意,然而事已至此,我也无需再隐瞒。” 果然啊…… 虞禾忽然间平静了下去,原本的犹豫与不安,都在这一刻消失得彻底,像是一丝欣喜刚冒头,就被踩得粉碎。谢衡之说的话听上去别扭,其实想一想又能想得通。 “原来喜欢一个人,也是能这么不情愿的……”她有些怔怔地说。 谢衡之喜欢她,但他不愿意喜欢她,只是奈何情难自禁。这份情意,是他认为多余的东西,他并不想要。 她忽然发现自己甚至不用问,就理解了一点谢衡之的心思。为什么之前都不曾承认过,今日却愿意告诉她了。 “你是在想,承认有情,才能更好地断情,是吗?” “是。”他答得果断,却也冷酷无情。 谢衡之缓缓道:“命剑护体已成你我的拖累,我会早日破境,将命剑解除。” 破境最忌心有杂念,他体内魔气未消,又对虞禾生情,若出了差错,无法破境不说还有走火入魔的风险。他已经决定,既然想通了对虞禾的心思,破境之时,他会暂封这份情愫,待命剑解除,或许他心境明朗,能更好地断绝情意,又或许这份情爱远超他的掌控,依旧无法割舍,他也会寻求制衡之法,不被私情所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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