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多风,明日怕是要有雨。” 易渡桥瞥了眼天色,平声道,“回来陪我一夜吧。” 只要一夜,只要陪她一夜就够了。 明日大选结束,问天阁将会带着新弟子回到山上。她可以忘掉方絮的存在,将所有过往一笔勾销。 只要他不骗她。 徐青翰牵过她的手,一如往常地吻了吻指尖:“你夫君我身强体壮,哪是一场雨便能打垮的。等我回来,给你带宫里的糕点吃如何?我记得你可喜欢马蹄糕了。” 易渡桥罕有地不讲道理起来,抽回手任性道:“我不想吃马蹄糕了。” 徐青翰失笑:“那你要什么?” 易渡桥重复道:“要你今夜陪我。” 徐青翰不做声了。 半晌,他才勉强地开口:“我争取。” 于是易渡桥坐在木椅上,等着她的夫君回来。 怕她伤眼,红烛点了足有六根,刚巧是徐青翰出门的时辰。 烛泪滴落,在铜盘中积成了浅浅一洼。 每一个时辰过去,她便会拿起剪刀,绞灭一支红烛。 剪刀落在了她明知不可能却偏要殷殷盼望的心上,一呼一吸间都是心痛如绞。 她堂堂正正地嫁给了定远侯世子,平日里大小诸事皆要过问,上奉高堂,下恤仆役,徐青翰凭什么这样对她? 难道她做错了什么吗? 随着烛光的减弱,室内愈发昏暗起来。唯留易渡桥枯枝般的背影映在窗纸上,影影绰绰的,像埋掉了年少的旧梦。 易渡桥枯坐一宿。 徐青翰彻夜未归。 直到烛光尽数熄灭,易渡桥眨了眨眼睛,意外的酸涩充斥着她的眼眶。 不知不觉间,她早已泪流满面。 她的夫君骗了她。 她再也不要爱上徐青翰了。 “为我梳妆。” 易渡桥洗干净泪痕,戴上了京中金玉记的最精致的首饰,盛装打扮地等在房内,意料之中地等来了一纸和离书。 红泥沾上指腹,在和离书上拓了印。 徐青翰的脸色陡然变了。 他惊愕地盯着和离书,又看向她,想说些什么,易渡桥却不想听了。 从今往后,她和世子府便再无半点关系了。
第2章 占巢鸠 (二) 山下仍值盛夏时节,断月崖却已然入了冬。 峰顶薄薄地积了层雪,远远望去,好似一夜白头。 车轮碾过山路发出骨碌碌的响声,易渡桥挑开车帘,漫不经心地看着山景。 仔细算算,她已经走了三日了。 易渡桥干脆利落地将嫁妆折成了银票,存进易家名下的钱庄。又修书一封递去了易府,言明已与世子和离,要去散心休养,爹娘不必担心。 不等哪个反应过来,她便已经离开了永安。 这辆千里车,还是她当年嫁进世子府的嫁妆。 车上被赋了仙术,一日可行数百里。 这类法器俗称“富贵仙器”,乃是问天阁专门做给达官贵人用的——普通百姓没这个闲钱高攀仙术。 富贵仙器对使用者没什么要求,能喘气就行。其他的炼器师早在铸造时便安排好了,力求让京中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贵人们都过上一把做仙人的瘾。 易渡桥对此向来敬谢不敏,在她看来,富贵仙器再怎么厉害,终究还是别人的东西。 要是用习惯了,一朝又被人收了回去该如何是好? 但不得不说,这车还真是个好东西。易府的信还没到,易渡桥已经从永安溜达到了北境边缘了。 她从小到大被教导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亲后多数时候也是待在世子府里操持家事。 甫一出门,她才惊觉人间有这样多的,她从未见过的好模样。 要是能和徐青翰一起…… 这无甚出息的想法一出,就被易渡桥掐灭在心底。 他们永远不会再同游了。 皓腕探出车内,折下枝盛放的梅花。 花枝被随手插在发间,易渡桥对着铜镜端详半晌,心情颇好地轻咳一声。千里车心领神会,继续平稳地向前走去,缓缓消失在了山路深处。 在易渡桥看不见的身后,灵力骤然紊乱,吹林打叶地将那株梅花连根拔起,等到平静下来,只剩下了满地狼藉的残枝。 灵力浓郁之处常有乱流,大楚受着问天阁的庇佑遭不到难,临近北境的边陲之地却不好说了。 问天阁日理万机,日日轮着番地叩问天道还来不及,哪还能顾及得上边境那些没名没姓的蝼蚁? 他们能不能知道何为仙门都不一定。 易渡桥在永安城里顺风顺水了半辈子,没见过什么民生多艰,自然想不到这一层。 京城来的贵女一路游山赏景,感觉被徐青翰搅得繁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越往山上走越冷,树枝上凝着的霜雪也越重。 忽地,高耸入云的古树察觉到了什么一样,簌簌抖动了起来。 易渡桥似有所觉,下意识地探出头向后望了眼。 尘土泼天扬起,乌压压地遮住了半面天幕。一把无形的刀将断月崖掀了个天翻地覆,朝山中唯一的外来客穷追不舍,过路之处再无活物。 易渡桥的呼吸几欲停止,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以前徐青翰同她讲过的传闻,说民间遭灾,稻谷房屋尽数被灵力乱流卷没了,那年当地的税赋被免了五成。 就算是五成,也有超过半数的农户没交上来,落了个充军的下场。 易渡桥还好奇过到底是怎样的灾祸能害人至此,如今一看,别说是五成了,就是全数免了都未尝不可! 她深吸口气,声音因惊惧而变了调:“跑!” 车内贴着的符咒每一张都价值千金,此刻易渡桥毫不心疼地将其尽数点亮,将千里车变成了只仓皇逃窜的骏马。 车速骤然加快,易渡桥整个身子被迫紧紧地贴在车厢上。 每次抬手,她便撕下一把符咒,从车窗抛掷出去,勉强将呼啸而来的灵力乱流阻停了瞬息。 从未拥有过的力量借着符咒爆发出来,恍惚间,易渡桥甚至有种自己能排山倒海的错觉。 这就是修士的力量吗? 怪不得方絮放着婚约不要也要去仙山,目睹过仙术的力量后,没有人能抵制住此等诱惑。 易渡桥喘息着,她在生死关头间碰触到了另一个世界的一角,却来不及回味。 符咒噼里啪啦地砸了它一脸,灵力乱流断然容不得被这样挑衅,暴怒地向千里车俯冲过来。 风声呼啸,易渡桥终于洒尽了最后一把符咒。 山路好像格外长,长到全速行进的千里车都闯不出去。 易渡桥忽然觉出来些不对。 上山的路,也是这么长吗? 还没等她再想,车身轰然地一晃,平生连刀剑都没碰过的大小姐没稳住身子,哐地撞在另一边的车厢上,疼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这会断断顾不上哭了,车帘早就不知道被卷去了何处,能清楚地看到追上来的乱流。 死死攥着软帐,易渡桥在脑中飞速将读过的书过了一遍。 有没有什么能活下去的办法?有谁能来救救她? ……没有。 她第一次尝见绝望的滋味,对教习自己的女夫子甚至怨怼起来。 每日读那么多遍《女则》《女训》,怎么就不教她点仙术? 三从四德能救命吗? 要是再来一次…… 乱流冲碎了摇摇欲散的千里车。 风筝似的,一抹破碎的身影被卷出了残垣之中,狠狠掼在了地上。 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前,易渡桥缓缓地抬起手。 她已经感受不到痛楚了,只有心尖上闷闷地烙着个人,刻痕深入血肉,一呼一吸都是灼痛。 血水模糊了她的目光,易渡桥蹙起眉,想去辨认究竟是谁。 待到看清之后,她不由苦笑出声。 原来她至死之前,惦念着的仍是徐青翰。 只可惜,徐青翰没来救她。 易渡桥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尚未出阁,还在易府里做无忧无虑的大小姐,最值得让她头疼的只是绣不出好看的花样而已。 她按着爹娘的盼望抽条长大,直至到了年纪,及了笄,家里请来了女夫子。 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易渡桥知道她该安安分分地向女夫子行拜师礼,却鬼使神差地停下动作,问道:“您要教我什么呢?” 女夫子道:“辜月,先从《女德》学起。” 她兀地升起股无名火:“我想学仙术。” 女夫子不恼:“为何?” 是啊,她为何要学仙术呢? 易渡桥被问住了,还没长开的小脸皱了起来,努力地想寻求出来个答案。 到底忘了什么来着? 断月崖上的雪色蓦地在她眼前一晃。 她豁然抬起了头,一字一顿道:“我想活下去。” 刹那间,易府的浮华万相镜子般碎了个干净。 易渡桥睁开眼睛,从地上爬起来,惊奇地发现她周身的痛楚消散得彻彻底底。 她不由怀疑,断月崖上的那场劫难究竟是不是真的? 环顾四周,此处像是个洞府,石壁上写满了看不懂的文字,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些微不可查的亮光。 易渡桥下意识凑近了去看,胆大包天地想伸手去摸—— 摸了个空。 易渡桥:“……” 如果没看错,她的手是从石壁里穿过去了。 她骇然地低下头去,才发现身上的衣裳已经成了半透明的模样,透过身子,能隐约地看见身后的石壁。 惊吓过了头,等回过神来时就只剩下麻木了。 易渡桥自言自语道:“原来我死了。” 就说嘛,她没那个死里逃生的好运气。 趁着黑白无常还没来勾魂的当口,易渡桥向石壁借力一推,脚底下像踩在了棉花上似的,向洞府深处行去。 她颇有身为孤魂野鬼的自觉,走路都是用“飘”的,速度比平常快上不少。 死在断月崖上,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为她收尸。 易渡桥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自她沿路过来,石壁上的鬼画符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不招人待见,旁人看不懂,七扭八歪地变成了幅壁画,易渡桥仔细看了遍,大致明白了是个什么意思。 世上生老病死乃是常事,有一部分凡人得了天道青睐,入了仙门成了长生的修士。 另一部分凡人不受天道待见,却又不甘心这样死去,便逆天而行成了邪修,琢磨出了套野路子的修行法门,竟也让他们修炼出了道心。 仙门刚开始没将这群人放在心上,直到仙山的灵气溢散,他们这才发现那帮邪修已经壮大到开始同他们抢夺灵气了。 人要吃饭,修士要吸收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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