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在他面前,秦执年从未出过差错。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秦执年如此失神。他自从决定今日召他们师徒二人进宫,便做好了将他的病情告知秦太傅的准备。 虽然他能猜到他是为何事失神,却仍觉得有些有趣。 想到这里,霍循骤然发出一声低笑,随即调侃道:“太傅,可是近日太过劳累了,怎的连棋盘都看不懂了。” 秦执年这才回过神,垂眸看了一眼棋盘,又回味了一番陛下方才的话语,老脸羞赧,只说了句:“老臣惭愧,还望陛下恕罪。” 霍循抿了口茶,说:“太傅说笑了,朕哪里有怪罪你的意思。” “重新来一盘,这盘不算。”话落,秦执年开始往棋奁里捡棋子。 霍循摆摆手,说:“罢了,朕有些累了,改日再寻太傅下棋。” 秦执年闻言,下意识抬头看他一眼,霍循脸上确实有几分疲色。 他神色郑重地嘱咐道:“陛下还在病中,需得仔细身体才是。这江山万民,日后还需仰仗陛下才能得以绵延不绝啊。” 霍循听了,淡笑点头应下。 可秦执年没有错过他听到这话时,眼底稍纵即逝的落寞。 生老病死,本就是世人躲不掉的事情。 况且,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他心里是最为清楚的。 他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 纵使他如何再放心不下,也是有心无力了。 世事轮回,本就如此。朝代更迭,千百年来,更是常事。 他死了,自然有旁的人来接手这天下。 最重要的是,他死了,就能和霍嫱团聚了。 他们一起出生,一起长大,从来没有分别过这么久。 想到这里,霍循淡然一笑,说:“太傅已不似壮年,也应爱惜身体才是。未来朝堂之上,免不了多扰太傅。” 霍循说后半句时,声音无端轻了些。 轻飘飘的,落在在座所有人耳中,分量却是极其沉重的。 就连无羁,都听出了几分异样。 他这句话,像是在托孤。 只是这孤,与旁的不同,而是我朝的江山。 秦执年是个聪明人,同他说话,根本不用点破,他便能立刻领悟到他话中的深意。 霍循话落,秦执年立刻起身,两手互挽,朝他深深鞠了一躬,郑重应道:“老臣...定当不负陛下重托。” 全程,无羁都在默默注视着。 无论是老师的回应,还是陛下的话语,都让他心生一丝惧意。 但他不敢细想。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细想之后的那个结果,他许是承受不来。 霍循侧目看过来的时候,无羁正是一幅低敛着眸子,神色凝重,若有所思的模样。 “无羁,你过来。” 闻言,无羁回神,从他身后绕到身前,冲他微微弯腰,行礼后,又恭敬喊了声:“陛下。” “朕听闻,你的枪法甚是了得,挑遍京中无敌手,可是真的?” 无羁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自己这个问题,怔了片刻,一时不知是该诚实点头,还是谦虚摇头。 还不等他想出个结果,又听到陛下说:“三日后,便是我朝一年一度的武举会试之日。据律法规定,我朝太学学子,可免除童试和乡试,直接入会试选拔。朕期待在擂台上看到你的身影。” 原本,他是不想去参加的。他练武本就是兴趣而已。 可听到他说他期待看到他的身影时,无羁稍稍有点心动。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此刻的他,就像一个稚子,总想在陛下面前多多表现一下自己,总想让他看到他的好。 除了陛下,他心里萌生出这种念头时,便只有在阿予面前。 “陛下也会去看吗?”他问。 霍循点点头,说:“自然。三月正是好时节,生机勃勃。朕也该出去散散心了。” “既然陛下去,那我便也去。” “如此,甚好。朕还从没见过你的身手,届时刚好可以见识一番。” 听到无羁的回答,霍循很是开心。就连语气都不自觉上扬了几分,透露着欢喜。 没办法,他的身体状况,怕是只能强撑到这次武举结束。 他就要死了。 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无羁。 凭祁放教给他的功夫,就算不能在此次武举中拔得头筹,至少位列前三甲。如此,便能封赏个闲散功名傍身,他便可安心离开了。 霍循服用的药汤里,有味安神的药引。 没多大一会儿,他便神色困倦,但他依旧没说要回去休息,依旧拉着无羁聊些闲散家常。 最后,还是秦执年看出不对,主动请辞,才得以早早从无极殿出来。
第26章 暗香浮动(十八) 才从太极殿出来, 无羁脑海里涌现出他来时无意中看到的藏身于假山上的那几只大耗子,眸色晦暗,随即拽住秦执年的胳膊, 往假山方向走。 出宫是相反方向, 秦执年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听到无羁说:“老师,我还从没有正经逛过御花园呢,听闻御花园里有很多的奇花异草, 咱们从这边走吧, 顺便可以逛一逛。” 秦执年了解他,他从来不会冒然说出如此冒失又不得体的话。 他侧目看了无羁一眼,却见他目光如炬, 目光紧紧盯着前方的假山。 只一眼,秦执年便猜到了他的用意,安静跟着他的脚步往相反方向走。 方才无羁说这话时, 就在太极殿的门口。 他的声音并没有刻意收着, 门口值更的宫人将他的话清清楚楚收进了耳中。 他们前脚离开,那宫人后脚就借尿遁溜出了门。 没多大一会儿,无羁说的这话,一字不差传入了御书房里批奏章的霍珩耳中。 方才在太极殿大门值守的那位小太监吴用,此时正恭敬跪在御书房, 将他方才听到的话一字不落的说与霍珩听。 霍珩将手上的奏章放下,问:“他当真如此说?” 吴用点头,恭敬应了声:“世子爷, 您待奴才恩重如山, 奴才哪敢欺骗您啊。当真是千真万确,一字不差。奴才是亲眼看着他拉着秦太傅去了御花园那边, 才赶过来与您报信的。” 霍珩嗤笑一声,低喃了句:“贱民就是贱民,纵然是老师最喜欢的弟子又如何,依旧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 无羁从后面绕到假山,上面已经空无一人。 假山背面的水瀑周围,带着水渍的泥脚印杂乱无章。 通往假山山顶的石道上,更是被人踩上了很多脚印,泥巴都被太阳烤干,紧紧黏在石道上。 他蹲下身,仔细辨着那些脚印。 泥脚印看似杂乱,实则依稀能辨出这脚印分别属于三个人。他分别寻了较为清楚的印痕,用手丈量出其大概尺寸,一一记在心里,准备回头通通报于祁放。 自霍循登基后,祁放就被任命为御前禁军侍卫统领。 祁放曾是先皇亲自任命的武状元,原本是有大好前程的,出将入相不在话下。只是因为霍嫱和詹兆清无意间救下了被流.氓纠缠的祁家小妹。 为了报答他们夫妻的恩情,祁放便主动请缨,自降身份去公主府做了侍卫长。 在公主府的那些年,他安心做着自己的事情,一度在京中沉寂。 光阴翩跹,人杰辈出。 慢慢地,祁放的名字,再无人提及。 祁放属于空降,他任职御前禁军统领的第一天,军中些许年轻的副将没听过他的名号,再加上他只有一条手臂,那些人更是纷纷不服气叫嚣着,想要给祁放一个下马威。 祁放虽说不上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军中寻常的兵器架上能见到的兵器,却是手到擒来。 面对他们的刁难,祁放没有丝毫的退却。同时,动手的时候,他亦是没有丝毫的心软。 男人之间的较量,只有尽全力,他们才会心服口服。 那天,他在校场,随手在兵器架上选了杆长枪,一个人挑了六个不服他的副将。 每一次,都是三招之内,就把对方打趴下了。 也是那天,祁放一袭玄甲,一条臂膀,一杆银枪,再一次一战成名。 不出半日,独臂统领祁放的名号响彻整个禁军行伍。 连带着他早年间在武举中的英勇事迹也一同被人挖了出来。 自此,祁放在禁军中的威望渐起,再也不敢轻视他。更是有人想要将自家小儿送至祁放帐下,试图拜师学武。 可每一次,都被祁放以不合眼缘所拒绝。 直到那次,恰逢秦执年在民间收了两个徒弟,宴请一众宾客庆贺。 那日,林琅和无羁分别一左一右立于秦执年身后。 祁放来到秦府,一眼便看上了紧跟在秦太傅身后的无羁。原因无他,自公主和驸马成亲后,他便一直守在公主府。 只一眼,他便从无羁的身上看出了他们夫妻二人的影子。 也是那日,众人看到了祁放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他不似往常一样冷着一张脸,拽着无羁的胳膊,死缠烂打了好半晌,求着他拜他为师。 那时,无羁已经拜入了秦执年门下。 一开始,无羁是拒绝了他的。 虽然他也想学功夫,但他已经有了师父。自然是不能改拜他人为师的。当即,祁放将秦执年拽入了书房,他们不知道在里面说了些什么。再出来后,秦执年便同意他拜祁放为师。 当众,祁放便宣布,无羁是他此生唯一的徒弟。 三日后,祁放也设了拜师宴,但只邀了秦执年,除此之外,再无旁的宾客。 无羁为了区分这两位师父,便称秦执年为老师,称祁放为祁师父。 * 无羁从假山上下来,当真和秦执年在御花园里逛了一圈后,才出宫去。 路过角门时,他们师徒二人遇到了由祁放亲自带队巡逻执勤的禁军队伍。 祁放并没有看到他们,是无羁最先认出了他。 “祁师父。” 无羁冲那道背影高喊一声,随即朝秦执年说了句:“老师,您等我一下,我有事情同祁师父说。” 秦执年知道他的心思,说了句:“去吧。” 无羁跑过去才发现,队伍最前面,押解了三位小太监扮相的宫人。 “何事?”祁放看他满头大汗跑来,将手中的佩剑递到身后的侍卫手上,从腰间摸出一方帕子,抬臂给他擦了擦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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