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声答:“自是愿意。” 施黛眉开眼笑:“走吧。你要换身衣服吗?” 时值一年一度的佳节, 多数人得悉心打扮一番, 才情愿出门去。 江白砚只穿了件平平无奇的宽袖白袍。 “不必。” 江白砚不解:“为何要换衣?” “过节嘛。” 施黛指指自己的发髻, 步摇随之一荡:“你看我。” 脑袋上堆这么多花里胡哨的装饰, 她都快成违规建筑了。 江白砚敛目笑笑。 施黛常梳交心髻,或把长发随意挽起, 插上一两件花鸟形状的首饰。 少女唇红齿白,不需妆点,自有娇憨姣好的灵动生机。 今日是迥然不同的另一种漂亮。 绮丽明艳,粲然如珠玉。 江白砚奇异地发现,仅是这样看着她,也令他心生欢愉。 “不想换也成。” 施黛不做强求,抱紧怀里的小狐狸:“你穿白衣挺好看的——走吧。” 很神奇。 躺在施黛怀里,阿狸蜷缩身体,悄悄抬起眼珠。 从它的角度望去, 是江白砚轮廓流畅的侧脸。 薄唇微抿, 睫毛勾着点儿细碎日光, 一副温润乖巧的模样。 仿佛方才的恶意和贪欲是梦一样。 施黛这是……把江白砚哄好了? 它恍惚思忖,觉得也对。 听施黛说出那番话, 连它都想帮江白砚应声,忙不迭答应她了。 真诚果然是最大的必杀技。 回忆起江白砚怔愣的神情, 阿狸嘚瑟冷笑。 哼哼,想不到吧,你小子也有今天。 沈流霜早早叫上了施云声,施黛赶到正堂,正巧与两人相遇。 因素来随性,沈流霜穿着件与平日无异的青衣,腰间挂一个钟馗傩面具。 她相貌柔静,对比之下,傩面显得阴森狰狞,平添诡谲锐气。 随时随地带上武器,是每个镇厄司中人的习惯,一旦突发意外,能保证及时出手。 特别是在人群熙攘的上元节。 施云声套着一身黄澄澄的新衣。 看他不情不愿的表情,显然是被迫。 他五官俊俏,喜好玄色,以往一身黑,像只生出利爪的小狼。 穿上这件新衣裳,织金纹路流光溢彩,明耀灼目。 发带也是淡黄色的,绑起高马尾,颇有少年气。 施黛扬眉:“嗳呀。” 沈流霜忍笑颔首,和她交换一道视线。 被两人盯得耳根发红,施云声磨了磨牙。 要不是沈流霜说她和施黛想看……他才不穿这衣服。 “到齐了?” 孟轲与施敬承并肩行来,瞥过江白砚,朝施黛笑吟吟挑眉:“时候不早,走吧。” * 傍晚的长安城暮色四合,远山迢迢,吞食半轮金光喷薄的夕阳。 天色尚未黑透,楼阁亮起明灯千盏,长街好似漫无尽头的河流,潋滟火光是水底清波。 施敬承给几个小辈递来自制的符箓,以他体内灵气凝结而成,有保暖之效。 简单来说,是价值不菲的暖宝宝。 甫一出门,施黛就被烁烁灯火晃了神。 街头处处是五颜六色、形态各异的花灯,男男女女丰容靓饰,穿梭其中。 走街串巷的小贩络绎不绝,杂耍班子、西域幻术、牵丝傀儡戏一应俱全,舞乐笙箫声里,当垆卖酒的胡姬言笑晏晏。 施黛斜过眼。 施云声的一双黑眸被照亮,与身后飘荡的淡黄发带相得益彰。 他没见过上元节的盛况,眼眶睁圆,近乎小心翼翼地顾视每一寸景致。 像触碰一件陌生而华美的珍宝。 施黛心底闷了闷。 “今天夜里,咱们要吃元宵、放河灯、看舞狮。” 孟轲道:“你们跟紧我。” 孟轲生在长安,打小是上蹿下跳的孩子王,对这座城熟门熟路。 几人没吃晚膳,填饱肚子是当务之急,由孟轲领路,来到一家元宵店。 店虽不大,聚集的客人却是众多,好几个戴着形状古怪的面具,很惹人注意。 见施云声打量,施黛解释:“戴面具是上元节的传统。你感兴趣的话,待会儿我们去挑几个——狐狸,狼,昆仑奴什么的。” 她记得以前看过的古装剧里,常有男女主在灯会上互揭面具的镜头。 施黛没打算戴。 她得留着一张嘴来胡吃海喝。 元宵很快端上桌,热气腾腾,轻烟缭绕。 圆滚滚的白胖子在碗中浮浮沉沉,个大均匀,憨态可掬。 送进嘴里,皮薄馅多,施云声一口吞掉。 “味道很好吧?” 孟轲眼带得意:“这是我小时候就有的铺子,百年老店,长安一绝。” 她说罢扭头:“白砚觉得如何?” 江白砚:“口味极佳,多谢夫人。” 叫夫人实在生疏。 孟轲纠正:“是师娘。” 唇边抿出浅淡一抹笑,江白砚道:“师娘。” 纯然无害,安静乖巧。 施黛给怀里的阿狸喂了口元宵,瞧他一眼。 在她看来,江白砚很厉害。 从小家破人亡,又被邪修当作替傀,连正常的欢愉都感受不到。这样的境遇放在别人身上,铁定要成极端反社会人格。 江白砚情绪稳定,除了偶尔往他自己身上捅刀子,始终温温柔柔,不见丝毫阴郁之意。 想到这里,施黛心头一动。 他现在,还会做自毁的事吗? 她走了下神,忽然听身后一阵喧闹。 “来了。” 孟轲搓搓掌心:“店里的猜灯谜。” 施黛顺势望去,几个红艳艳的灯笼在墙头依次挂起。店老板抬臂轻拉,第一个灯笼下方展开一张红纸。 纸上用遒劲有力的字迹写下几个大字: 【小白人着黄衣,腰弯弯甜如蜜】。 施黛:…… 沈流霜:…… 长时间的沉默。 不约而同地,桌前几双眼睛默默挪开,落在那道小小的明黄身影上。 正弯腰低头吃元宵的施云声:? 隐约意识到什么,施云声抬起眼,看清红纸上内容的瞬间,听一名食客扬声道:“我知道,是香蕉!” 施云声:? 你们才是香蕉! 店老板慈眉善目:“答对了。正是蕉子。” 话音落,扯开第二个灯笼下的字条。 灯谜难度逐渐增加,从最初的多人秒答,到后来的全体食客抓耳挠腮。 唯有一人是例外。 一片寂静里,施敬承清润的喉音稳稳落地:“此字乃‘鲜’。” 孟轲兴致颇足:“好样的!再来再来。” 施敬承颔首,扬起嘴角。 待又一个灯笼打开,不等旁人看清谜面,施敬承已道:“此物为‘蛇’。” 孟轲给他喂一口元宵:“为何是蛇?” 施敬承乖乖咽下,不再继续答谜,耐心为她解释谜底。 施云声:…… 这是他爹?他怎么觉着见到一只在他娘面前开屏的孔雀。 “厉害吧?” 施黛小声:“听娘说,爹是猜灯谜的天才,天赋冠绝长安城。” 用孟轲曾经的原话来讲,是“上元节一霸”。 施敬承着青衫,一副儒雅文人的打扮,之后接连解开几道最难的灯谜,引得食客们连连叹服。 客人不知他是鼎鼎大名的镇厄司指挥使,其中几个闲来无事,笑着搭讪。 施敬承倒也没架子,和孟轲一道,与陌生人相谈甚欢。 吃完一碗元宵,浑身被热意填满,驱散冬夜严寒。 离开元宵铺子,天色趋于昏黑。出门正对面,是一家衣庄。 施黛提议:“去衣庄看看吧?” 她笑了笑,轻快补充:“新年新气象嘛。” 衣庄名为“子衿阁”,在长安小有名气。 踏入门内,夜风被阻隔在外,施黛饶有兴致环视一圈。 衣匣里的新衣裳还没穿遍,其实她对衣庄兴趣不大。 之所以来这儿,是想给沈流霜和江白砚买几件冬衣。 沈流霜一切从简,性格懒散,因为在镇厄司里经常受伤,干脆囤了十几件相差不大的衣物在家,破一件换一件。 江白砚总穿一身白,对布料也不甚在意,回想他穿过的衣裳,全是随处可见的款式和料子。 孟轲猜出几分她的心思,随店小二转悠半圈,停在一件阔袖梅花纹深绿长裙前。 “这件上佳。” 孟轲:“黛黛可中意?” 施黛若有所思:“大了点儿,适合高些的人。” 那可不,毕竟是按照沈流霜身形选的。 两人心照不宣,孟轲开始双簧:“也是。若要身量更高——” 时机刚好。 两人一齐回头,看向沈流霜。 沈流霜:? “姐姐。” 不等她应声,施黛已经黏上前来:“这身衣服适合你。试试吧?” 笑盈盈的,语气像撒娇。 沈流霜哪会不懂她和孟轲的意思,怔了怔,无可奈何轻勾嘴角:“好。” 子衿阁可供试衣,沈流霜被店小二领去里间,施黛眼珠一转。 江白砚缄默立在一边,神情淡淡,心不在焉。 不笑的时候,他眼里莫名透出冷意,像藏匿的刃锋。 施黛:“江白砚。” 他闻声抬头,沉郁的冷色消散无踪。 “你也买一件吧?” 施黛理直气壮:“你看,今天我们都穿了新衣裳。古语有云,一家人要整整齐齐。” 江白砚:…… 很有古韵的古语,历史或许可以追溯到一刹那之前。 施黛继续道:“再说,你总穿白色,不想换换别的?” 江白砚:“别的?” 他记得不久前,施黛说他穿白衣好看。 她不喜欢? “比如黑色、青色、月白色……” 施黛说:“白衣服很好,但试试别的,也许有不一样的感觉。” 她尝试想了想江白砚穿黑。 大概……看上去凶凶冷冷的? 凝睇她须臾,江白砚温声笑笑:“好。你想看什么颜色?” 他说得理所当然,施黛却是一噎。 什么叫“她想”?听起来像—— 好吧她确实想看。 “我觉得都行。” 施黛很从心:“你的话,穿什么都好看。” 江白砚唇边轻挑。 跟前的姑娘身着红裙,是极尽奢华的朝霞缎,灿烂如霞,辅以织金流纹勾出细边。 像一幅皎皎明丽的仕女图。 他的眼风轻掠又离开,流转一瞬,探出右手。 施黛随他的动作瞥去,没忍住发出一声“咦”。 江白砚选了件红衣。 ——他居然会选红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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