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红裙女子入席坐下,道道佳肴逐一呈上,色香俱全。 但显而易见,没人的心思在菜品上。 “多谢施大人与孟夫人收留阿湘。” 叶晚行道:“若非二位,我们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与阿湘重逢。” 用更直白的话来说,多亏孟轲救下了气息奄奄的沈流霜,否则后者活不过一岁。 她敬了杯酒,转而看向沈流霜: “听青枝所言,你不喜大张旗鼓。但你是大哥大嫂的孩子,必然要同所有家人见上一面——几日后,有场为你办的家宴。” 沈流霜脸上是不变的浅笑:“多谢。” 和认亲这事儿没什么关系,施黛咬一口江南特色的清蒸鱼,安静往下听。 礼貌的你来我往间,叶晚行终是道:“你……不打算留在百里家?” 一语落下,桌边数人同时撩起眼帘。 “是。” 唯独沈流霜神情不改,笑意平静:“我在长安长大,来江南,怕是不大习惯。” 施黛侧过视线,看向不远处的一男一女。 叶晚行若有所思,沉吟颔首:“你到了明事理的年纪,凡事自有决断。想留在长安,我们不会强迫。” 施黛悄悄想,这位主母大概松了口气。 沈流霜落水失踪时,仅仅几个月大,论情谊,叶晚行和她极为淡薄。 席间看似在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实则几句一试探,笑容里亦有探究的意思。 另一边,百里箫双目幽沉:“在长安遇上难事,来寻我们便是。” 沈流霜从善如流:“多谢三叔。” “你爹娘的事,到现在也没个结果。” 叶晚行神色微黯:“你能活下来,实属上天垂怜……放心,那场船难我们在查,定为你爹娘讨回公道。” 她轻叹一声:“你们第一次来越州吧?既然在镇厄司当差,应当对演武大会很感兴趣——明日是最后一场决胜局。” 孟轲对这事颇有兴致:“快比完了?” “最后一场,最有看头。” 百里青枝笑道:“等他们打完,看客可以上台切磋。很热闹的。” 施黛顺水推舟:“明天是哪两个人打?” 叶晚行:“幻术师和皮影匠人。” 皮影匠人? 这个词很是新奇,施黛在记忆里搜索一番。 皮影戏是大昭的传统民间戏剧,通常以纸板做出人物造型,利用剪影进行表演。 皮影匠人擅长剪纸成真,化影为实—— 譬如剪出一把刀的形状后,黑影凝聚,将在半空化作锋利刀刃。 “这次甚至有文渊书院的儒生参战,可惜败给了皮影匠人。” 叶晚行笑道:“你们明日去擂台边,能见到他们。” 话题被转开,气氛轻松不少。 叶晚行的招待妥帖周全,好生尽了地主之谊,酒足饭饱,百里青枝主动提出,带几人在越州逛逛。 “也好。” 孟轲道:“我与敬承有事在身,先去越州的镇厄司瞧瞧。你们跟着青枝姑娘和小阎,比四处乱转强。” 终于可以好好看一看江南。 施黛喜上眉梢:“好嘞!” * 走出揽月楼,市井喧嚣声如潮入耳。 施黛抱着阿狸四下环顾,发现这是越州极为繁华的路段,人马川流,处处笙箫。 揽月楼旁是一座恢宏华美的高阁,四面镶金嵌宝,朱红大门前,数枚金铃叮当作响。 “那是珍宝阁,江南最大的宝肆。” 阎清欢为她解释:“想去看看吗?” 百里青枝两眼含笑:“去瞧瞧吧。你们在越州,百里家是东道主,费用全包。” 珍宝阁名副其实,内藏多如牛毛的奇珍异宝。 施黛甫一进门,就被珠光宝气晃得闭了闭眼。 阎清欢与百里青枝是这里的常客,小二热情迎上:“百里小姐、阎公子,有什么想要的?” 阎清欢知道施黛等人的习惯,温声道:“我们自行逛一逛就——” 他话没说完,迎面走来三个高壮挺拔的青年,许是刚喝过酒,酒气熏熏阔步靠拢,与他肩头一撞。 为首的男人浑不在意笑了笑,与江白砚擦身而过:“对不住。” 阎清欢摇头:“没事。” 江白砚没出声,视线在几人的背影短暂停留。 施黛注意到他的停顿,顺势望去。 三个男人身穿棉袍,看衣着和气质,不像大富大贵之人。 除此以外,她瞧不出有其它特别。 江白砚打量他们做什么? 施黛正兀自思索,听江白砚道:“你们先逛,我去去就回。” 施黛:“去哪儿?” “方才那人擦身,盗了我的钱袋。” 江白砚笑笑:“很快回来,不会太久。” 珍宝阁的客人多为大富大贵,顺理成章地,窃贼时常出没。 他转身离开,没有逗留。 阿狸在施黛怀里缩了缩身子,耳朵微动。 百里青枝做一些古玩生意,对宝物的鉴赏还算在行,一边走,一边介绍: “那是从西域带来的宝玉,旁边的,是极北寒石。” 除却珠宝,这里甚至有百年的天山雪莲,和画中仙残破的画笔。 施黛满心新奇地听,脚步倏然顿住。 余光扫过整齐陈列的珍宝,她瞥见一瞬蓝光。 是鳞片。 数枚鳞片幽蓝莹莹,弧度圆润。 在它们旁侧,是更为剔透的晶莹小珠。 “咦……居然有鲛人泪。” 百里青枝一愣,罕见露出几分兴趣:“真漂亮。” 施黛却是皱起眉。 鲛人罕见,鲛人泪更是难求,因清澄皎洁,颇受追捧。 囚禁捕杀鲛人的事,在大昭各地皆有发生。 江白砚小时候,就曾被邪修百般虐待,只为取他眼泪。 “百里小姐不是一直对鲛人泪感兴趣?” 小二热切道:“这些都是上等货色。” “从前阁里没有这个。” 百里青枝挑眉:“是近日新收的?” 小二点头:“正是。” 施黛沉默须臾,忽地问:“从哪儿收来的?” “这个……” 小二歉声笑笑:“珍宝阁不透露卖家身份,小姐,对不住。” 他话音方落,施黛嗅到熟悉的冷香。 侧目看去,江白砚不知何时回了珍宝阁,静静立于她身边,也在看那几颗被展示的泪珠。 观他神情,与平日没有差别,眼底无波无澜,略显懒散。 施黛再眨眼,江白砚已挪开目光,转而望向她。 表情似笑非笑,像在漫不经心问:怎么? 施黛:…… 施黛收回视线:“钱袋找到了?” 江白砚:“嗯。” 阿狸默不作声,轻轻嗅了嗅,困惑眨眼。 奇怪,没有血腥味。 它原本以为,江白砚趁这个功夫出去杀了人—— 施黛等人闻不到,它嗅得清清楚楚,之前与阎清欢撞上的男人,身上有股鲛人的气息。 可那分明是人族。 不出意外的话,这些鲛人泪和鳞片,正是那三个青年卖来的。 他们从何得来,就是个耐人寻味的问题了。 江白砚从出去到回来,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衣物未乱,身上也没沾血气。 他去做了什么? 阿狸绝不相信,他能被人偷走钱袋。 接下来再无异样。 阎清欢和百里青枝都是好相与的性子,带领一行人从南逛到北,把越州风光尽收眼底。 即便是别别扭扭的施云声,眼中也溢满懵懂的惊奇,被哥哥姐姐们塞了满嘴甜糕和糖水,撑得肚皮滚圆。 越州临海,奈何这会儿太晚太累,没精力前往海边。 百里青枝打了保证,等过上几日,带施黛去海里捡贝壳。 “江南还不赖吧?” 抬手抻了个懒腰,百里青枝笑道:“快到亥时,我带你们去百里家看看。早些歇息,明日还有演武大会。” * 夜半子时,越州南海。 冷月悬天,海浪击石,沙滩空无一人,一艘海船停靠岸边。 夜色已深,从外探去,船舱内并无烛火,阒静黢黑。 船尾不为人知的暗室里,一点微光如豆,照亮三个男人神情各异的脸。 “今儿运气算不错了。” 高个子青年喝了口烈酒,喜笑眉开:“鲛人泪居然能卖这么——这么多!老大,我们还剩多少?” “没出息。” 被他唤作“老大”的男人眉目阴沉:“如果鲛人没死,我们更赚。” “这不是一时失手吗。” 另一个健硕青年讨好笑道:“抓那只鲛人时,他就没了半条命……唉,哪成想刚剥下几片鱼鳞,他便力竭死掉了。” 他们并非普通渔民,而是在海上猎杀妖物的贩子,靠倒卖赚钱。 鲛人不是恶妖,依大昭律法,严禁残杀。 但南海茫茫,谁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昨日他们破天荒撞了好运,航船时遇上一个鲛人。 三兄弟都是练家子,对付鲛人不成难题,趁其不备拔刀出鞘,狩猎顺利得一气呵成。 不成想,鲛人伤势太重,被他们剖去鳞片时,竟没了气息。 “算了。” 老大叹气,眼底隐有亮色:“他没了命,刚好方便我们拿鲛珠。” 鲛珠乃鲛人内丹,千金不换,价值连城。 做完这一笔,他们彻底发了。 “要我说,鲛人该杀。” 畅想今后吃香喝辣的日子,老三又喝下一口酒,哈哈大笑:“当年邪祟出世,大战里,不就是鲛人出了岔子?若非书圣及时赶到……” 他打出个酒嗝,迷迷糊糊斜过眼,忽地蹙眉。 烛火摇曳,明昧不定,隐约勾勒出一道颀长影子。 是……人? 可他们三兄弟都在桌边,怎会有外人—— 猛然意识到不对,老三酒醒大半:“谁?!” 老大老二双双戒备,抽出长刀。 定神看去,门边哪有人影。 暗室的小门不知怎地微微敞开,春潮湿冷,藤蔓般攀沿而入。 无影无形,寒意透骨,叫人头皮发麻。 “门、门是怎么回事?” 老二警惕道:“老三,你最后进来,是不是没关紧——” 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紧随其后,是一声尖利哀嚎。 凌厉剑风裹挟绞杀之势,只一眨眼,切断他左腿与右臂,腥血飞溅。 突变来得猝不及防,老三面如土色,老大握紧长刀:“谁?” 仿佛是对他的应答,虚虚敞开的木门外,探入一只冷白修长的手。 指尖轻拊门框,不需用力,木门吱呀大开。 是个陌生的少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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