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从来没有消沉泄气的时候,双目如秋水寒星,在时隐时现的雷光里,溢出冷焰般的灼灼色彩。 只轻轻一荡,又盈满笑意。 江白砚望她一眼,漫不经心看向自己被血染透的衣襟:“无事。” * 刘夫人觉得很吓人。 她出身商贾世家,也算受宠长大,自从嫁给秦礼和,不仅要忍受他整日花天酒地,动辄还会遭到羞辱打骂。 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今日清晨,她与丈夫大吵一架,不知第多少次,被那男人扇了耳光。 她无处说理,只能独自一人枯坐书房默默垂泪,没成想,再打开书房大门,竟见一黑袍人立于前庭,杀气逼人。 刘夫人当场被吓得坐倒在地。 万幸,几名镇厄司的大人及时赶到,护住她性命。 这会儿风声俱寂,刘夫人手里捧着被丫鬟送来的热茶,瑟瑟发抖坐在廊下。 “刘夫人。” 阎清欢自卧房走出,迟疑低声道:“你丈夫他已遇害,尸体在房中。节哀。” 刘夫人双手一抖,手中瓷杯摔碎在地:“什、什么?!” 苍天有眼,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秦礼和看似一表人才,实则是个暴戾的恶棍,因经营京城的布匹生意,时常仗势欺人。 莫说打骂,此人还干过强抢民女的勾当,纳了好几房妾室。若非父母之命,刘夫人怎会嫁他。 大悲后边儿跟着大喜,刘夫人轻咳一声,压下喜色。 目光流转,落在一旁沉默的施云声身上,刘夫人挑了下眉。 “这位是施府的小公子吧?你入了镇厄司?” 见对方满脸茫然,刘夫人温声道:“我家与你娘亲有生意往来,不久前的宴席上,我与你见过一面。” 施云声皱着眉。 大部分人的脸在他看来并无区别,就像人族难以分辨每只狼一样。 能让他记住的,拢共只有那么几人罢了。 “方才追出去除妖的,可是你姐姐施黛?” 人生三大喜事,升官发财死老公。 笑意快要抑制不住,刘夫人只能看似不经意地说些轻松话题:“可惜那日在宴席上,我没能见到她。她没去?” 施府主母是孟轲,如果能与他们结识,等她接手丈夫的家业,能打通不少关系。 阎清欢看看施云声,朝后者使个眼色。 难得有人愿意同他搭话,这孩子平日里像个闷葫芦,这种时候,可不就是锻炼人情世故的好机会么。 施云声眉头皱得更紧。 他觉得人真是麻烦。 刘夫人从丫鬟手中接过又一杯茶。 旋即听施云声道:“是。宴席不久前,她被妖物重伤,走得很、很痛苦。” 刘夫人:……? 施黛,死了? 恰在此刻,一道闪电掠过天边。 施黛自房梁一跃而下,身形轻盈不似活人,抬头时,被映出一张苍白如纸、带着诡异微笑的脸。 刘夫人整个哆嗦一下,手中瓷杯落地,应声而碎—— 那这是什么东西?! 施云声:“她伤到脑子和腿,走不了路下不了地,只能在家静养,这几日,伤势才渐渐恢复。” 刘夫人如遇大赦:“哦…!” 施黛足步轻快,凑近一些:“在说什么呢?” 阎清欢看了眼地上碎裂的瓷杯:…… 阎清欢吐字艰难:“在让弟弟学习人情世故。” 刘夫人干笑一声,迅速转移话题:“在镇厄司当差,确实危险。昨夜昌乐坊大乱,不知几位可曾去过?想必万分凶险吧?” 刘夫人抬手擦了擦额前冷汗。 又听施云声幽幽道:“嗯,凶险。否则……娘对我们,也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刘夫人:……? 施黛和施云声,死了? 又一道闪电掠过天边。 施黛与施云声同时抬头看她,电光迅捷,映出两张同样苍白的脸,惊悚至极。 施黛还礼貌而不失尴尬地笑了一下,弧度诡异。 刘夫人面失血色,惊跳而起—— 那这俩又是什么东西?! 施云声:“我娘不放心,今日说、说了半个时辰的话,才将我与她送出施府。” 刘夫人总算心安:“哦…!” 施黛扶额。 她弟弟,最近好像在学俗语来着。 用得很好,下次别用了。 “几位都是少年英才。” 刘夫人勉强笑笑:“在镇厄司里,应当做了不少事吧?” 她这回是不敢再喝茶了。 还没稳下心神,就听施云声冷冷应道:“没做什么事。不过,近日犯下数起凶案的傀儡师,就是我们——” 刘夫人:??? 又是一道惊雷划过。 电光从未如此清晰,顷刻照亮院中施黛、施云声、江白砚与阎清欢的脸,全都凶神恶煞、惨白如鬼! 刘夫人如遭雷击,胆裂魂飞—— 莫非今晚真正要没命的,其实是她?! 施云声憋了半晌,努力说出一个成语:“就是我们,日以继夜追查的。” 很好,用得很高级。 对自己的表现非常满意,施云声轻扬嘴角,故作冷酷压下笑意。 刘夫人:“哦!!!” 谁懂。 短短半盏茶的功夫,她经历了太多难以承受的大悲大喜。 另一边,施黛神情复杂,阎清欢面色铁青,江白砚亦是抿唇沉默。 本想让家里小孩练练人情世故,未曾想到,没有人情,全是事故。 再让他说下去,施府得被他诛九族。
第9章 今夜的遇害者同样死状凄惨。 秦礼和是长安城有名的布匹商人,死在自家卧房里,身中数百刀。 现场惨绝人寰,处处可见血肉飞溅。 施黛只看一眼,就很有自知之明地退到门边。 “刀伤全是生前所致。” 饶是阎清欢,见此情形也头皮发麻:“凶手避开了所有足以致命的地方,伤口集中在四肢、后背和胸膛。也就是说……傀儡师行凶时,秦礼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活生生挨下几百刀,才因流血太多死去了。” 想想就瘆人。 “秦礼和死于乱刀之下,恰好与刀劳鬼的形象符合。” 施黛展开手中的淡黄色纸张:“今天的志怪故事,就叫《刀》。” 青龙坊出现傀儡师的踪迹,镇厄司同僚闻风而至,带来了最新张贴的志怪传说。 这次的纤草纸,被贴在青龙坊以西的街头。 与之前两则一样,《刀》也是个善恶有报的故事。 主人公是个怯懦无能、性情孤僻的商人,某天见到几名贼寇打家劫舍,不但没去报官,还为虎作伥,将那家人害死。 事成之后,商人得到一笔数目可观的不义之财,结果夜夜噩梦缠身,终有一日,被冤魂化作的刀劳鬼寻来复仇。 今夜家主遇害,秦府一片死寂。 江白砚已被包扎好伤口,抱剑立于一边,忽地开口:“听说秦礼和花天酒地,是刘夫人在打理布庄。” “正是。” 刘夫人敛了笑,看他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 这位公子有张疏朗温润的好相貌,与他对视,却令她生出被毒蛇盯上的错觉,脊背发凉。 “秦礼和是个脑袋空空的财主。” 回想往事,刘夫人面露叹惋:“他是江南人,二十多年前来到长安,靠祖传的银钱开了布庄,并向世代经商的刘家提亲。” 刘夫人自嘲笑笑:“我与他说是夫妻,更像东家与账房先生。” 施黛品出猫腻:“秦礼和不待在江南,为什么要带着祖传的家业来长安?” 刘夫人摇头:“我曾问过他这个问题,秦礼和没答。” 沉默片刻,似有犹豫,她低声道: “这件事,我很早就在怀疑。秦礼和自称江南越州人,却从没带我去过他越州的家宅。看他做派,不像养尊处优长大的少爷,粗鄙得很。” 他的来历是否说了谎?为什么说谎?倘若秦礼和并非所谓的江南财主,他带入长安的钱财又从何而来? 施黛垂下眼,混沌脑海里,总算出现了一缕等待被抽丝剥茧的细线。 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带着一大笔钱。 这笔钱的由来,就很耐人寻味了。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点。” 看着手中的纤草纸,施黛道:“这些志怪故事里,主人公的性格与经历,能与每名死者完全对应。” 阎清欢:“完全对应?” 不对吧?比如今天这则《刀》,主人公虽然也是个商人,但性格孤僻怯懦,与暴躁傲慢的秦礼和大相径庭。 “还记得第一篇吗?叫《画皮》。” 施黛轻声道:“《画皮》中的主人公虐待妻儿、强抢民女、霸占百姓家财,是个混账。这个描述,让你想到谁?” 阎清欢微愣,悚然一惊:“秦礼和!” “第二篇《缢鬼》。” 施黛点头:“主人公是个伪君子,表面上衿贫救厄,被街坊邻里视为大善人。” 这不就是连环凶案中的第一名死者,那个乐善好施、道貌岸然的商人穆涛吗? “再看第三篇《刀》。” 施黛道:“主人公孤僻怯懦,因与匪贼勾结,被噩梦缠身,心中阴影挥之不去。” 阎清欢脱口而出:“是昨天死去的教书先生陈书之!” 他清楚记得,那教书先生寡言阴沉,还很怕血。 “也就是说。” 纷乱的思绪渐渐凝集,阎清欢霎时想通:“这些志怪故事里的主人公,其实都是以死者为原型,只不过分散错开了。” 譬如《刀》中的主角,融合了秦礼和的“布匹商人”身份,以及陈书之“孤僻胆小”的性格。 而《缢鬼》里的主人公,则是用了“教书先生”的身份,以及穆涛“温文尔雅”的脾性。 傀儡师将每两个人的特征杂糅在一起,写进同一个故事里,再打乱顺序,混淆视听。 乍一看见单独的故事,没人会觉得故事与死者有关。 殊不知,故事与死者、死者与死者之间皆有联系,两两交织拼合。 如同许许多多零散的拼图,只有一块块重组拼接,才能窥见完整画卷。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阎清欢不由皱眉: “既然主角确有其人,故事里的其他描写,也都是真的吗?这些人盗取钱财、杀人越货……” 在傀儡师所写的故事里,三位主人公都犯下的罪行是—— “这三个人,”阎清欢咽了口唾沫,“都曾劫财。” “如果没猜错的话,三名死者曾将一户人家劫杀,再用不义之财经商发家。” 施黛点头:“真相只有一个,傀儡师是来报那场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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