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砚目光顿住。 尸体呈跪姿,似在乞求宽恕,心口处,有一道醒目的刀伤。 一刀穿心,干净利落,周围洇开大片血迹。 看鲜血艳红的色泽,是生前受的伤。 和在铜柱旁扇风的鬼影一样,黑白无常对江白砚并不在意,回望一眼,继续前行。 江白砚跃下囚车,言简意赅阐述所见之景。 “刀伤?” 聂斩沉吟:“百里箫不是被火烧死的?” “嗯。” 江白砚道:“刀口竖直,熟稔干脆,凶手极擅刀法。” “在筵席上,我们见过百里箫活着的模样。” 聂斩胡乱抓一把头发:“凶手要杀他,再布置这一切……那家伙肯定在幻境里头,该怎么逮出来?” 回应他的,是一道钟声。 钟磬被敲响,往往有清远悠长之意,令人心安。 然而在此时的炼狱里,成了另一种意思。 钟声回荡,渺渺不绝,宛如无处不在的催命符,吵得心口发慌。 随之而来,是一道尖锐笑音:“炼狱六重,客已满。” 是幻境开始前的怪声! 施云声握紧长刀,展露防备姿态,离施黛更近一步。 “恭迎新客。” 似男似女的声线传遍八方,咯咯低笑:“入炼狱一重。” 施云声纳闷:“一重?” “第一层地狱。” 江白砚道:“拔舌狱。” 顾名思义,拔舌狱惩罚的是挑拨离间、诽谤撒谎之人。 在这层炼狱里,罪人不得不承受拔舌酷刑,剧痛难当。 空寂辽远的炼狱里,再度传来一声钟响。 怪音笑个不停,声调几近变形:“新客名——” “百里良。” * 怪声落毕,幻境陡然生变。 高耸的铜柱接连消失,天际暗色更浓,如同鲜血满铺。 身在其中,阎清欢咽了口唾沫。 很离谱。 他在江南安安稳稳活了十七年,从没遇到过如此离奇的事。 ——百里家究竟发生过什么,才惹来这样的大麻烦? 左右张望一会儿,阎清欢握紧掌中银针。 鬼门十三针,不仅对人,对妖鬼同样有效。 怪音的言语像一道宣判,等它说完,幻境成了拔舌地狱的景观。 一团团人影被绑缚在铁柱上,双膝跪地,被迫仰头。 小鬼立于人影身前,手持铁钳,夹起人舌,反复撕扯拉拽。 哀嚎恸哭声不绝于耳,冷风肃杀,直吹进骨头里。 “无须担心。” 阎清欢看向身后的人:“我试探过,这里的小鬼不伤人。” 视线所及,是两个面色惨白的女人。 主母叶晚行和一名相貌平平的少女。 遭受太大惊吓,叶晚行已不复平素的波澜不惊,脸庞苍白如纸,静默不语。 她身旁的,是贴身侍女青儿。 “阎公子。” 青儿哭红了眼:“怎么还要死人?我们不会也……” 她被自己的猜想吓得一哆嗦。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拭去掌心冷汗,阎清欢勉强扯出一个笑:“地狱罚的,全是有罪之人。那道声音不是说了吗?箫三伯是曾纵过火,才——” 逝者为大,他没往下说。 阎清欢深吸口气,转移话题:“真遇上麻烦,我会尽全力护住你们。” 说出来了。 是想要说出口的话本台词之一,“我保护你”! 可是完全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本人也非常害怕。 阎清欢苦巴巴两眼望天。 可在他身前的,一个是养尊处优的百里家主母,一个是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对怪力乱神之事一窍不通。 一旦他表露出恐惧的神色,定让两人方寸大乱,更加惊惶不安。 阎清欢深呼吸,挺直身板。 “再说,我们往前走,能遇上更多人。” 阎清欢笑道:“到时候就安全了。” 虽然凶手可能也藏在中间。 阎清欢把这句话咽回喉咙里,没吓唬她们。 “多谢清欢。” 叶晚行勉力笑道:“遇上这种事,我们家……” 她说不下去,不知想到什么,打了个寒战。 等叶晚行缓过神,面色煞白。 几只小鬼缓步行来,察觉生人的气息,朝三人侧过脑袋。 鬼影并无五官,强烈的压迫感却如影随形,与之对望,惧意好似海浪,自脚底漫过头顶。 青儿瑟瑟发抖向前一步,把叶晚行挡在身后。 阎清欢心知鬼影不伤人,护住二人,往身侧看了看。 叶晚行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无论何时何地,总带一张笑脸。 原来她的胆子这么小?又或是…… 小鬼转身,拖着铁链离开。 青儿牙齿打颤:“夫人,没事吧?” 叶晚行点头。 阎清欢顺势问:“叶伯母怕鬼?” “正是。” 轻抚胸前,叶晚行气息不稳,语调仍旧柔和:“小时候走夜路,撞见过一次厉鬼,后来便怕得紧。让你见笑了。” “那道声音说,这层地狱的‘客人’是良伯父。” 阎清欢有些苦恼:“我们压根不知道他在哪儿……咦?” 阎清欢一顿。 强撑出的冷静哗啦啦碎了满地,阎清欢猛地蹦起,高挥双臂:“施黛!白砚!云声弟弟!” 什么叫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 他终于!碰到同伴了! 施黛喜出望外,也笑眯眯朝他挥手:“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幻境变化后,江白砚等人没被传送开。 他们走走停停,居然和阎清欢打了个照面。 据阎清欢介绍,他身边的年轻姑娘,是叶晚行的贴身侍女。 叶晚行神情憔悴,发间珠玉琳琅脱落大半,仍残存几分当家主母的风范,见到他们,端庄微笑:“平安就好。” 青儿一张鹅蛋脸,五官平平,清秀乖顺,因太过害怕,嘴唇轻颤。 “百里府邸里,有不少丫鬟和小厮。” 聂斩直言不讳:“他们进来送菜送酒,发现室内空空,不就可以直接禀报镇厄司?” “短时间内,没人进来。” 叶晚行迟疑道:“酒菜都已备齐,下人懂规矩,不会擅自闯入。” 至于侍奉在身侧的佣人,全和青儿一样,被拉进幻境了。 施黛做过心理准备:“等明早没人出宴厅,他们才能发觉不对吧。” 一群人被困在密闭空间,一个接一个死掉,这不就是推理小说里最常见的暴风雪山庄模式。 还是极具大昭特色的那种。 施黛对另一个问题更感兴趣:“百里良是哪位?” “分家的人,他在席间同阿湘说过话。” 叶晚行道:“着紫袍、面白无须的那个。” 施黛想起来了。 是对沈流霜客客气气、刚见面就向她打招呼的中年人。 “阿良脾性是出了名的好。” 叶晚行面有郁色:“谁会对他下手?” 江白砚没打算和她说客套话,单刀直入:“叶夫人对这桩案子的原委,可知晓一二?” 叶晚行一怔,恹恹摇头:“他们两兄弟做的事,我自是不知。” 她沉思片刻,缓声道:“百里箫性子冷淡,平日里跋扈了些。可要说他纵火,我从未听过。” 叶晚行说:“百里良就更循规蹈矩了。他出身分家,待人和善、勤勉踏实,连架都没跟人吵过,以一己之力,把好几家铺子做得红红火火。” 说到这儿,她尾音颤了颤:“他该不会……真被拔舌吧?” “探查百里箫尸体时,他胸前的血迹尽数凝固。” 江白砚道:“推算时间,他应当死在第一重幻境起始的时候。” 施黛听懂他的言外之意:“现在第二重幻境开始,凶手很可能已经对百里良下手了?” 越早杀人,对凶手越有利。 等百里良与其他人汇合,再想杀他就难了。 阎清欢一愣:“什么胸前的血迹?百里箫不是被烧死的吗?” 他远远见过被百鬼簇拥的囚车,记得百里箫满身烧伤。 “江白砚靠近仔细看过。” 施黛道:“在他胸口有道刀伤,一刀穿心。” “一刀穿心?” 叶晚行遽然出声:“刀口……是不是直竖的一线?” 江白砚抬眼:“是。” 聂斩好奇:“这有什么讲究?” “你们从他乡来,有所不知。” 叶晚行道:“江南一带,有位……惩歼除恶的侠士,擅使刀。” 提起这一茬,阎清欢最有发言权,快声补充: “此人身份不明,年纪、长相、甚至是男是女都没人知道。因为杀人常以一刀穿心,人称‘斩心刀’。” 他看过的话本子里,有不少角色是以这人为原型的。 听描述……斩心刀来越州、来百里府了? “传闻斩心刀杀人,讲求一刀毙命。” 叶晚行道:“像今日这般动用幻境、牵扯众多的,此前从未有过。会不会是有谁以斩心刀为由,借这个名头害人?” “有可能。” 阎清欢点头:“而且……筵席上的,应该没人是斩心刀吧?” 看出施黛的困惑,阎清欢为她解释: “从我出生时起,斩心刀的名号就传开了。算算年纪,那人最年轻也有四十岁。” 排除在场的小辈,只剩下百里家众人。 阎清欢觉得,没谁像是那个刀客。 “斩心刀在江南各地都出现过,行踪不定,风里来雨里去。” 阎清欢道:“百里家的长辈忙着做生意,在越州抽不开身。” 线索到这里中断,施黛凝神思考。 不管来的是本尊还是冒牌货,凶手用斩心刀的方式杀人,想必有特别的理由。 她对越州知之甚少,想不出个所以然,听聂斩道:“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被卷入幻境,已过去大半个时辰。 他漫无目的一路前行,这会儿两腿酸软,成了软绵绵的面条。 施黛不假思索:“留在这里,休息一阵子吧。” 她指指不远处耸立的铁柱:“正好可以借它靠一靠。” 聂斩如遇大赦,兴奋握拳:“施小姐英明!” 铁柱附近围有三三两两的小鬼,叶晚行看了几眼,并未多言。 青儿骇得不敢抬头,乖乖跟在夫人身后,为她在地面铺开手帕,以免坐在尘泥上。 阎清欢也累得够呛,靠在铁柱旁,紧绷的神经松懈几分。 施云声倒是精力旺盛,左顾右盼,伸手去逗小鬼玩。 施黛大咧咧坐下,单手支颐,望向江白砚:“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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