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江白砚颔首,“当时与叶晚行同行的人里,许有一名阵师。” 叶晚行坠池时,身旁仅有谢五郎和青儿。 谢五郎要掩藏手上的老茧,身份被暂时定为刀客,阵师的人选—— 施黛抬起眉梢,瞥向远处的青儿。 她被吓得瑟瑟发抖,跟在百里青枝身旁,一张鹅蛋脸惨白如纸。 “虽然只是猜想,”施黛叹一口气,“按这个思路继续推吧。” 推错了,重新来过就好。 她沉吟一会儿,轻声低语:“至于宋庭……” 宋庭这人的存在很尴尬。 说他是凶手之一吧,他老老实实带他们去了阵眼,差一点就破除幻境。 说他清白无辜吧…… 追踪阵眼这件事,怎么听,怎么像是骗取信任的套路。 微眯双眼,施黛搓搓发冷的脸颊,音量更小,像在和江白砚说悄悄话:“我觉得,宋庭是局外人。” 江白砚在她身边坐下:“为何?” “你记不记得,我们在阵眼前见到黑袍人的时候?” 施黛说:“当时他背对我们,一动不动看守阵眼——你和流霜姐突袭的话,说不定能成功拿下他。” 看黑袍人那时的状态,压根没发现他们。 紧接着,发生了什么? 秦酒酒剪出皮影,冲他兜头罩去,在即将靠近黑袍人时,皮影尽数溃散。 “第一眼看去,像是黑袍人觉察杀气,轻而易举化解了秦酒酒的攻势。” 施黛皱眉:“可黑袍人真有那么强,连手臂都不抬一下,就能打散皮影吗?” 身为演武大会的第一名,秦酒酒一路过关斩将,实力很强。 把“案件中有许多共犯”作为前提,施黛推导出一个全新的可能性。 黑袍人的的确确没觉察他们的靠近,秦酒酒召唤皮影,是为了给予他提醒,通风报信。 而皮影轰然溃散,不过是她自导自演的假象罢了。 只要秦酒酒撤回灵气,那道黑影理所当然不复存在。 “而且……” 略微迟疑一下,施黛望向席间众人。 分家来的浓妆女人哭红了眼,小丫鬟们乱作一团,围着她慌忙安慰。 秦酒酒表情淡淡,正低头剪皮影玩。 烛火照不进她眼底,从施黛的角度看去,内里一片深不可探的暗意。 宋庭闲得无聊,立在窗边看月亮。 身后是人们吵嚷嘈杂的哭声与喊叫,他浑不在意,被月光勾出一道清癯影子。 还打了个哈欠。 谢五郎慈眉善目,耐着性子安抚心神不稳的宾客,掌心缠一块黑布,遮掩血痕。 聂斩懒洋洋坐在不远处,发现施黛在看他,马尾轻晃,投来含笑的一瞥。 施黛也朝他笑笑。 第一轮的桐柱地狱里,百里箫被人一刀穿心。 在大多数人尚未汇合的情况下,几乎所有人都能杀他。 凶手杀了他之后呢? 第一个动手,意味着之后全是安全期。 他大可像个没事人一样,表现得事不关己—— 最好再找一两个同行的人,从头到尾待在一块,用作不在场证明。 嫌疑为零。 却也是最大的嫌疑。 青儿,谢五郎,秦酒酒,聂斩。 还有没有别人? 指尖轻叩桌面,施黛垂眸静思。 她目前怀疑四个人,死去的,也恰好是四人。 青儿只在第四轮有空白期,如果她是凶手之一,大概率杀了叶晚行。 秦酒酒,第一轮和第二轮都有不在场的时候。 把聂斩看作第一轮的凶手,秦酒酒只能被安排在第二轮。 剩下的谢五郎,与他们相遇在第三轮中后期。 前半场,他有充裕的时间杀害百里瑾。 这样一想……居然通了? 软绵绵的后背倏地挺直,施黛杏眼更圆,眨了眨卷翘的睫毛。 许是她恍然大悟的神情实在有趣,江白砚溢出一声很轻的笑:“知道是谁了?” 施黛没什么底气:“六成……?我不确定。” 除了谢五郎受伤的右手非常可疑,其余人的嫌疑全属猜测。 凶手把这起案子安排得滴水不漏,难以找出有用的线索。 第一轮的凶手不一定是聂斩,毕竟现场尚有数量众多的丫鬟小厮。 要等镇厄司逐一排查,才能下最后的定论。 在幻境里累得口干舌燥,施黛把杯中冷茶一饮而尽,想通了案子的端倪,整个人神清气爽。 想再说点什么,猝不及防,身侧飘来一袭清爽的风。 很干净的味道,不同于江白砚雪意般的冷,像是皂香。 “施小姐。” 聂斩不掩好奇:“你们聊出什么来了?” 他穿一件简单的蓝衣,不带花哨纹样,黑发高束,喉音悦耳,携来挡不住的清越之意。 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没聊出有用的东西。” 施黛一笑:“案子牵扯的人太多,我看谁都有嫌疑。” 镇厄司没来,她不打算刨根问底,否则惹怒凶手,指不定引出什么乱子。 “也是。” 聂斩笑笑,目光在席间散漫逡巡:“施小姐没有特别怀疑的人?” 施黛半真半假地应:“管家吧?他直到孽镜地狱才和我们汇合,之前指不定在做什么。” “的确。” 聂斩点头:“我方才问了好几个侍从,他们也是三三两两被传在一起,口供乱得一塌糊涂。” 这是在暗示她,有更多人具备嫌疑? 谈话间,屋外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透过窗棂,可见人影幢幢,足足来了近二十人,声势不小。 越州的镇厄司到了。 紧绷的心口松懈下来,施黛蜷起指节,进一步试探: “当年有个孩子自幼练刀。如果他今日在场,待会儿查一查所有人的掌心,应该能发现他的老茧吧?” 聂斩笑着应:“这个法子不错。” 可惜被凶手提前想到,扼杀在摇篮里了。 施黛与他对视一眼,嘴角扬起小小的弧。 她其实是有些紧张的。 这种紧张并非面对嫌疑人的恐惧,而是忐忑、不安、迫切地想要知晓真相,并因此心跳加快。 比起刚来大昭的时候,她胆量大了许多。 “镇厄司要查明全部的凶手,恐怕很难。” 施黛说:“第一轮杀人的,最难找吧?” 聂斩勾唇:“何出此言?” 数道人影自长廊涌入,肃杀意气如海啸席卷,气势汹然。 为首之人亮出腰牌,一字一顿,语调铿锵:“镇厄司办案。” 江白砚默不作声,轻抚断水剑柄。 他看出施黛的试探,在这场对峙中,无论如何,聂斩伤不了她分毫。 因为在那之前,断水会劈断聂斩的脖子。 “第一个杀人的凶手,最易隐藏身份。” 凝视聂斩的双眼,施黛打趣般道:“打个比方,在幻境里,你一直跟在我身边,除了第一场桐柱狱里的短暂空白。” 她想起见到聂斩时的景象。 乌发晃荡,年轻人双目如星,朝她笑着打招呼。 “如果,在桐柱狱相遇时。” 施黛轻声说:“你……刚刚杀完人呢?” 一个半开玩笑的假设。 聂斩听罢,果然笑起来:“我?施小姐不是说,凶手不止一个?你觉得除了我,还有谁?” 同样是不正经的调侃语气。 两人都明白,对峙并不如明面上的平和轻松。 像绷紧的弓弦,不知何时出箭。 镇厄司的差官鱼贯而入。 聂斩想通什么,望向施黛,哑然失笑。 原来她在等镇厄司来。 同他说这些,是掐准了时间。 “你,秦酒酒,谢五郎,青儿。” 放缓呼吸,施黛定定看他:“对了多少,漏了多少?” 一瞬间,刺骨寒意从尾椎腾起,直入脑中,令聂斩轻颤。 并非源于施黛,而是她身边的人。 江白砚面色平平,笑得礼貌含蓄,分明有一张美人面,瞳色却冷得骇人。 长剑被他抱于怀中,只消聂斩有分毫对施黛不利的征兆,便会出鞘。 幻境里,聂斩见过他一剑荡平鬼影的强悍实力。 无可奈何笑了笑,聂斩答非所问:“百里家那群人该死,不是吗?” 直至此刻,笼罩他周身的气息骤然一变。 笑意退减,狭长漆黑的眼里,凝出锋镝般的锐气。 施黛猜出斩心刀不止一人,又说对所有同谋的名字,待她告知镇厄司,他们逃不掉。 聂斩没想再藏。 施黛点头:“是。” 这个回答倒让聂斩一怔。 他听说施黛等人来自长安的镇厄司,原以为她会对他居高临下地斥责。 施黛脸上没多余的表情,好奇问:“为什么不把百里家的所作所为,告诉官府?” “没有证据。” 聂斩耸肩:“他们做得很干净,百里策和崔叔的死都是。” 说完又觉得好笑,他一个杀了人的凶手,怎么反而和施黛心平气和攀谈起来了? 施黛明悟:“青儿和谢管家,是潜伏进来搜集证据的?” 聂斩:“嗯。” 他扬了下嘴角:“那几人没留实质性的证据。我们掌握的线索,全是靠窃听谈话得来的。” 确实报不了官。 百里氏在越州只手遮天,他们身无确凿证据,一朝告上去,必然吃亏。 “所以,”施黛顿了顿,试着问,“崔大人过世后,你们……你们真的,全都继承了‘斩心刀’?” 聂斩缄默几息:“嗯。” 他忽地一笑,两眼直勾勾看过来,润泽浓郁,如天边星。 “我的名字,是因崔叔取的。” 聂斩道:“斩除世间奸邪的‘斩’。” * 得到这个名字之前,聂斩以流浪为生。 饿了去寻街边的剩菜,困了住进城郊的土地庙,吃过半生不熟的野菜,也踏进过好几次鬼门关。 于他,活着永远是浑浑噩噩。 遇见崔言明,是一个初秋的夜。 小乞儿无家可归,在子夜漫无目的地踱步,一不留神,被几个壮汉掳走。 民间素有见不得光的腌臜法子,打断小儿的双手双腿,令其残疾,上街乞讨。 他本该遭受这样的命运。 壮汉朝他举起木棍的刹那,刀光突如其来,破开寒夜。 拔刀斩杀恶徒之前,来人温声让他闭眼。 他乖乖把眼睛闭上,又悄悄睁开。 入目是见所未见的情景,刀客迅疾如虎,剑光吞吐,亮得钻心。 壮汉们毫无还手之力,血水喷溅,汇成一条腥红小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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