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流霜沉吟:“这件事,与斩心刀有何关系?” 叶晚行脊背颓下去。 沉默很久,她低声道:“崔言明,是斩心刀。” 崔言明,那个十几年前落水身亡的刺史。 施黛心下一动。 “啊?” 聂斩沉不住气:“刺史不是死了吗?今天杀人这个,是谁?” 饶是一向寡言的秦酒酒,也蹙眉出声:“你怎么知道他是斩心刀?斩心刀的身份,不是无人知晓么?” 叶晚行脖颈低垂,面上阴影如云翳,看不分明。 她答得有气无力:“崔言明的‘饮酒落湖’,是被阿瑾推下去的。” 崔言明死于溺亡,百里瑾对应的,则是血池地狱。 目光掠过一潭潭深不见底的血水,施黛抿起唇。 因果报应,不外如是。 “自从大哥大嫂过世后,崔言明始终抓着这事不放,查到了百里家。” 叶晚行道:“他们怎能让他探下去?” 小腿传来剧痛,她轻嘶一声,攥紧袖口:“推崔言明入湖后,他们把崔府里里外外搜寻了一遍。” “直接搜?” 施黛问:“不怕惊动府里的其他人吗?” “崔言明府中并无仆从,仅有几个被他收养的孩子,那时皆已入睡。” 叶晚行道:“在书房里,我们……他们找到一间密室,密室藏有手抄的悬案卷宗,和一把刀。” 卷宗上的内容,与斩心刀所杀之人相符。 他们细细搜寻,还找到了崔言明即将动手的下一个目标。 “当年的斩心刀是崔言明。” 聂斩轻抚下巴:“现在这个呢?” “崔大人的亲人,或者……” 阎清欢跟上思路:“被他收养的孩子?我听说崔大人心肠很好,留了好几个流浪的孤儿在家。” 脑子里的思绪像根细线,轻轻晃荡,露出一点不易觉察的线头。 施黛问:“崔言明去世后,那些孩子怎么样了?” “我不清楚。” 叶晚行哑声:“崔言明只身上任,在越州并无亲眷。他死后,那群小孩居无定所,恐怕……” 她默了默,喃喃低语:“对……肯定是他们中的某一个!我曾见过崔言明买刀,说有个孩子想学刀法!” 具体哪一个,年纪多大,是男是女,她一概不知。 “我都说了!” 发狠般望向血迹斑斑的右腿,叶晚行语带哽咽:“求求你,我已知错,饶我一命吧!” 百里箫,百里良,百里瑾。 参与过当年一事的,只剩她和百里泓。 毫无疑问,她是下一个被残杀的对象。 不知凶手听没听见她的话。 施黛心情复杂,撩起眼来,悄悄观察其他人的神色。 青儿连连后退几步,怔然望着叶晚行,说不出话。 百里青枝沉下脸,一言不发。 谢五郎好几次欲言又止,聂斩若有所思,秦酒酒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摆弄手里的小剪刀。 濒死的恐惧宛如泰山,重压之下,叶晚行两手掩面,不住抽泣。 一场戏罢,另一出好戏随之登场。 短暂的寂静后,空荡炼狱里,荡出幽幽钟磬音。 与前两次大差不差,群鬼与囚车缓缓行来,百里瑾的尸体跪在囚车中央。 看清他的形貌,施黛心头微震。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死法。 惨厉至极。 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肤,眼珠亦被腐蚀殆尽,徒留两个黑漆漆的洞口。 被血池浸泡许久,他的血肉尽数溃烂,像穿了件腥红的血衣。 青儿发出一声尖叫,百里青枝侧身干呕。 “罪人——” 这回是白无常开口,声线尖锐含笑:“百里瑾。” “心术不正,助纣为虐。判入十三重血池狱,受百年血水灼身之刑。” 预感到迫近的命运,叶晚行抖如筛糠,目眦欲裂:“不、不要!求你……别!” “地狱十三重,客已满。” 怪音再起,咯咯轻笑:“恭迎新客,入炼狱第四重。” 钟声嗡鸣,一响接一响,邈远不息。 “新客名。” 怪音喑哑,笑如冰刀:“叶晚行。” * 地狱第四层。 “孽镜狱。” 幻境瞬息变幻,沈流霜握紧长刀,把施黛护在身后。 恰如其名,这一重地狱里,处处是足有两人高的巨大铜镜。 铜镜高耸,鳞次栉比,宛如一片密不透风的丛林。 当施黛挪动眼珠,满目全是属于自己的倒影,重重叠叠。 这一次,大多数人仍在一起,青儿、叶晚行、阎清欢和百里青枝不见踪影。 比起其它几重空旷无边的地狱,孽镜狱只有一条路。 圆镜排列成行,围出看不见尽头的通途。 “还能怎么着。” 聂斩一个头两个大,破罐子破摔:“跟着路走吧。” “孽镜地狱的存在,是为照清罪过。” 行在一面面铜镜之间,沈流霜解释:“有罪之人死后,这里的镜子能把他生前所作所为照得一清二楚。” 这是凶手为叶晚行准备的炼狱? 没什么危险的样子,不像之前有火灼和拔舌。 “已经是第四个地狱了。” 聂斩思忖:“这样反反复复,凶手杀人越多,越容易暴露身份吧?” 施云声好奇瞅他。 “你们看。” 聂斩掰着手指头:“每次幻境变化,我们被迫分散,遇见不同的人。” “凶手杀人,肯定得单独行动吧?” 他挑眉:“到最后,只要看哪些人次次独处,就八成是凶手。” 他的嫌疑趋近于无,因而说得很有底气。 毕竟从第一个桐柱地狱起,聂斩便和施黛遇上了。 “最起码,”聂斩道,“拔舌地狱里,我们不是亲眼见过黑袍人吗?当时在场的人,总不可能是凶手吧。” 施黛“唔”了声。 以这个逻辑,她见过的所有人,似乎都有不在场证明。 孽镜地狱安静得可怕,头顶是混浊幽暗的天,无数倒影晃得人眼花。 一只只若隐若现的鬼影飘忽而过,忽地,谢五郎一声低呼。 施黛亦是惊了惊。 ——两侧的铜镜里,渐渐浮起朦胧画面。 镜面上的人是百里箫,看长相,比施黛见过的那位年轻很多。 这是……十几年前的他? “这些、这些,全是崔言明搜集来的证据。” 青年把一沓宣纸摊开,神色阴鸷,咬牙切齿:“居然查到我们头上,赶紧一把火全烧了!” 随他语罢,一点火光撕裂子夜,白纸黑字化作齑粉。 地狱六重,桐柱地狱。 毁灭罪证、纵火行凶之人,受火刑。 镜面一转,现出百里良的脸。 “他清高,他了不起!” 一杯酒下肚,百里良双目微眯,不掩贪婪:“百里策算什么东西?二哥,只要你答应予我好处,我向你引荐一位大能,如何?” 对面传来施黛没听过的男音,语调缓而沉:“大能?” “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百里良比出抹脖子的手势,用了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比百里策更强。” 画面模糊,再凝起时,镜中仍是百里良。 衣物换了一件,应是之后的另一天。 “崔言明在查我们。” 儒雅白净的脸略略扭曲,他低声道:“此人不能活。” 地狱一重,拔舌地狱。 挑拨离间之人,受拔舌之刑。 镜面又是一暗。 不出所料,施黛看见百里瑾的身影。 夜色沉沉,百里瑾向一名男子递去酒杯。 一杯桃花酿入口,男子倒地不省人事。 百里瑾将他拖起,一步一步,走向池塘。 “万事妥当。” 百里瑾笑得如释重负,对身侧一人道:“放心。酒里下了药,他醒不过来。” 作为报应,他入了血池狱。 镜面之上薄雾涌动,当三名死者的罪孽逐一消散,最终定格的面孔,成了叶晚行。 多年前,尚且年轻的叶晚行。 “崔言明?” 华服女子笑意柔和,面如芙蓉,自口中吐露的言语,却淬着冷毒:“杀了便是。像百里策和沈望舒,一□□进去,多清净。” “刺杀太引人怀疑。” 捻动腕间玉镯,她慢条斯理:“伪造成意外,怎么样?” 话音方落,镜中景象再变。 施黛听见谢五郎倒吸一口冷气。 这次的画面更清晰也更真实,俨然是以跪姿被绑缚在地、泪流满面的叶晚行。 谢五郎一时腿软,险些站不稳:“夫、夫人!” 可惜孽镜上的只是投影,叶晚行身在何处,除了凶手,没人知道。 聂斩目瞪口呆:“这……凶手想干什么?” 回应他的,是叶晚行颤抖的低语。 “是我……是我和百里泓。” 落下两行清泪,她浑身战栗:“大哥大嫂的死,是我们两人一手策划。阿良请来一位高人,助我们杀了大哥。” 不是错觉。 施黛窥见她颊边闪过一抹清光。 像是……刀光。 “崔言明,也是我们杀的。” 叶晚行道:“当时阿泓已成家主,在那个节骨眼上,我们不能出岔子。” 她猛地一哆嗦,仰头疾声:“我全说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聂斩小声:“凶手在她旁边?” 施黛点头:“嗯。” 又是一道刀光乍现,叶晚行余下的求饶尚未出口,神态骤变。 “你说过,会饶我一命。” 瞳孔映出逼近的人影,她眼中血红更甚,几乎嘶吼:“你——!” 不等叶晚行说更多,刀光化作实质性的刀锋。 直刀没入她心脏,毫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 刀尖抽出,留下狰狞血口,竖直一道,一气呵成。 下一刻,血如泉涌。 镜中倒影被血气笼罩,红得刺眼。 一袭黑袍慢悠悠往前,姿态从容,露出染血的衣角。 黢黑面具下,那双眼静静下垂,投来似散漫、也似兴味盎然的一瞥。 下一刻,黑袍人抬起右手,打了个响指。 啪。 * 万物陡然崩塌。 似曾相识的恍惚感卷土重来,施黛握紧手里的驱邪符。 没成想一睁眼,周围竟变得亮堂起来。 地狱般的幻境仿佛成了一场梦,她回到百里氏富丽堂皇的宴堂。 明烛摇曳,酒香怡人,桌上是奢华精巧的各式佳肴,而今全作残羹冷炙。 他们这是……离开幻境了? 意识到这一点,席间爆开声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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