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黛飞快瞅他,夹菜堵他的嘴:“好吃爱吃多吃点。” 江白砚厨艺不错,这顿饭吃得施黛心情舒畅。等用完晚膳,她记着小黑屋里的三位同僚,给他们分好饭食。 “劳烦你,为他们送饭。” 江白砚温声道:“我来洗碗。” “不用。” 施黛踌躇满志,信誓旦旦挺直身板:“你好好歇息,等我回来。” 洗碗比做饭简单多了,她有能耐做好。 施黛提着食盒出门,江白砚一语未发,缄默看她走远。 少女挺秀如竹,髻间由他绑上的鹅黄发带飘悠飞荡,像朵探出枝头的迎春花。因为心情不错,施黛步履轻快,衣袂生风。 直至那道雪白身影打开暗室房门,消失在幽暗长道,他方阖上眼。 识海涌出撕裂般的剧痛,似有刀锋割开皮肉。竭力忍耐许久,江白砚右拳紧握,骨节泛白,指尖深陷掌中。 一缕黑气自肩头溢散,飘渺如烟,不等荡出房门,被江白砚抬手掐灭。 隐隐约约,脑海深处,一道含混不清的嗓音沉缓低喃,继而滋长万千呓语,声声如刀。 疼痛漫延,江白砚眼底却是冷峻到极致的清醒,在又一缕邪气显形之前,抽出袖中黑金短匕。 利刃刺破手臂,血珠滚落如线。他下意识的念头,是今日不该穿白衣。 不可让施黛察觉。 邪祟的侵蚀愈来愈深,于今日遽然加重,正如施敬承所言,他是人人得而诛之的祸患,留不得。 至少现在,不可让她察觉。 臂上的刺痛唤来一丝清醒,江白砚目色沉冷,思忖般紧握刀柄,于心口逡巡。 似是自嘲,他无声笑了笑。
第117章 (一更) 寄生于江白砚体内的邪祟没有名姓, 亦无由来,传闻人间尚是一片混沌时,它已存在。 往前追溯千年, 九州内数名大能齐力围剿, 付出惨痛代价, 将其封印于玄牝之门。 十年前, 恶祟挣脱束缚, 重临世间。 因爹娘的缘故, 江白砚对那场正邪之战了解颇多。 上古邪祟的力量远远超乎凡人想象, 仅凭它一己之力, 可震天撼地,引天下妖魔趋之若鹜。 曾有人言, 比起“祟”,它更接近于“神”。 俯瞰世间,居高临下,无论人与妖,于它皆是不值一提的蝼蚁尘泥。 由邪念凝成的祟物天性本恶,而今扎根在他心底,正源源不绝溢散恶意。 为何要负隅顽抗?世人厌他辱他,何苦守着这世道? 不如应允它的侵入,攫取无上权柄, 生杀予夺, 全凭他喜好。 冷眼旁观大昭覆灭, 未尝不是件趣事。 心绪凌杂,乱如蛛丝, 江白砚动身前往卧房,用绷带遮掩血迹。 他的手在发颤, 神情冷戾沉凝。 恶念腾起,再被决然压下。 江白砚包扎伤口的动作行云流水,缠完绷带,恢复在施黛面前温静内敛的情态。 他足够冷静,因而清醒感知得出,自己在渐渐沉沦。 需要举国之力才可封印的邪祟,怎会被他轻易镇压。 江白砚抚上左侧心口。 掌心下的鲜活之物不断跳动,只需稍一用力,便碎作血沫。 到目前为止,他做得到勉力压制邪气。 待他濒临失控—— 门外响起脚步声。 江白砚垂眸掩下暗色,若无其事地转身,勾起唇角:“送完了?” “嗯。” 施黛从门外探进脑袋:“你在卧房做什么?” 江白砚道:“看看你的衣裳。” 江白砚差遣小妖买来蔬果时,托它购置了几套女子穿的衣裙,好让施黛换下他那件过于宽大的白袍。 施黛晃一晃袖口,看袖摆飘飘鼓动,不禁轻笑:“穿你的衣服,其实也挺好的。” 江白砚想必给了小妖不少银子,买来的衣裳布料柔软,全是长安风靡一时的款式。 施黛喜欢漂亮的物事,把它们逐一摆上床头,下意识问:“它有没有告诉你,长安城里,现在怎么样了?” 她记得初初进入心魔境的所见之景,妖邪横生,满目狼藉。 江白砚道:“朝廷集结镇厄司,于各地城池广布结界,暂且无恙。” 妖魔固然凶残,人族亦有千千万万的将士,甘愿与之一战。 即便知晓自己身处心魔境,施黛还是不由喟叹:“没事就好。” 在大昭生活好几个月,她对这儿有了感情,不忍心见百姓流离失所,也不想看到抵御邪祟的人们郁郁而亡。 希望外面的真实世界,千万要平安。 想到这里,施黛微不可察地抿唇蹙眉。 正如他们前往百里宅刀堂时,曾与心魔缠身的百里泓打过照面一样,心魔境的主人以神魂入境,本体尚在现实。 施黛身为外来者,被强行拉入这片空间,是连身体也一并进来。 进入心魔境前,她和江白砚遭受过祟物的袭击。他体内怀有邪气,在那之后,必然招引更多妖邪。 阿狸应该唤来了孟轲等人,但愿都不要受伤。 ……还有远在玄牝之门的施敬承,距离上古邪祟最近,受到的危险也最大。 江白砚发觉她的沉默:“在想什么?” “我在想,”施黛没打算让他担心,扬出一个笑,“等这件事结束,我要在大昭的东南西北好好玩上一遭。” 江白砚笑道:“你心仪何处?” “很多地方啊。” 施黛粗略思索:“上回去江南,我们没待多久就匆匆离开了,好多景致没来得及看。” 她说着来了兴致,掰起手指头:“还有极北,我爹去过,说四季落雪,有不少奇珍异兽。藏地也不错,我在长安见过好几个藏地僧人,特别神秘。” 施黛说这话时含了笑,是年轻姑娘独有的欢喜烂漫,心下一动,仰头去看江白砚:“你不是在大昭游历过一段时间吗?去过许多地方吧?” 江白砚颔首:“嗯。” 并非多么美好的回忆。 那时他年纪不大,刚从邪修的地牢里逃出来,因江府灭门,无处可去。 最为困窘的是,江白砚被禁锢数年,对外界的变化早已没了感知。 在少年时期的几千个日夜里,他唯独接触过痛楚与杀意。 不懂与旁人的相处之法,辨不出几经变换的青州城,对任何靠近的人与物,都怀有警惕的敌意。 像格格不入的兽,而非人。 施黛想了想,皱起眉:“不过……你当时很小吧?是不是很辛苦?” 十五岁,她坐在光明敞亮的教室里,每天为数学题和英语单词头疼,江白砚却已拿起剑,和妖魔邪祟拼命了。 与其说他在四处游历,用“流浪”更合适。 江白砚短暂地沉默。 面对施黛,他时常生出矛盾的念头。 既想在她身前服软,把过去的伤疤全数显露,得来她的怜惜;与此同时,又不愿让她觉得自己软弱。 对于那段经历,他的印象已然模糊,记得最清楚的,是剑锋一次次刺入妖邪骨髓,酣畅淋漓的快意。 从那时起,他就称不上正常。 但在施黛关切的注视下,江白砚终是答:“有些。” 果然。 施黛正色起来:“你那会儿一直靠杀妖赚银子?” 江白砚笑笑:“是。” 他不喜摇尾乞怜,也不觉当时有多凄惨,因而语气平淡:“城中常有悬赏,妖丹亦可售卖,价钱不低。” 所以江白砚年纪轻轻,已在长安城郊有了这么大一套房。 施黛眨眼:“你一个人?” 江白砚:“嗯。” 施黛又问:“做饭洗衣,是那时候学会的?” “是。” 想起从前,江白砚漫不经意地笑:“起初不懂如何举炊,吃过几个月白水饭。” 哪怕到后来,他也不在意食材的口味,觉得吃喝一事,填饱肚子就行。 今日做的几道菜,是他在越州城菜谱里习得的手艺。 想来当年的他极为古怪,孱弱不堪,讲话含混,日夜抱一把劣质铁剑,周身总带着伤。 江白砚问:“你呢?” 施黛:“什么?” “你那时,”江白砚道,“在做什么?” 和施黛一样,他也想更了解她。 “我?” 施黛说:“我在上私塾,顺便学画符。” 从古到今,她离不开为课业发愁。身处大昭的原主还算无忧无虑,施黛在学校里,每天要背书到三更。 她出身不好,没有倚仗,从小树有明确的目标—— 像生在蛮荒之地的草,抓住所有可能攀腾向上,努力前往高处,成为更富生机的藤。 回想起来没多么难熬,施黛习惯了一门心思扑在书本里,动脑子也是一种乐趣。 只是偶尔听人说起假期、提及与父母好友天南地北随心环游,她会有一点羡慕。 仅仅一点点而已。 许因少年时过得乏味又压抑,像只困在笼里的鸟,对出游这件事,施黛常有憧憬。 “私塾里课业好多,总要背这背那。” 施黛仰面望他:“我当时想,如果可以出去看看就好了。” 江白砚垂目笑笑:“好。” 他静思道:“我去过南方和北方,南海有蓬莱仙岛,北地的昆仑声名远扬,都是好去处。你若中意,我们——” 灯烛轻晃,把这两个字的尾音灼得滚烫。 半边面颊笼罩在半明半昧的阴影下,江白砚侧目看她:“我们一并去。” 施黛就笑:“要吃很多好吃的!” 这几天发生太多事情,她过得不安生,很少和江白砚像这样宁帖地说话。 此刻静下心来坐在他身边,像被温暖春江包裹,心里的不安和焦虑尽数被抚平。 之后的一个时辰,施黛拉着他说了很多。 说起小时候喂猫逗狗的经历,在大昭见过的形形色色小妖怪,还有吃过的美食佳肴。 全是欢愉的、开心的事情。 江白砚安静倾听,末了问:“别的呢?” 施黛茫然抬头,听他道:“不称心的事。” 他看得出,施黛眼里时而掠过的低落情绪。 像是不好意思,施黛眼睫簌簌一晃,声音小些:“我想想啊。” 她很少在别人面前展露这一面。 准确来说,是几乎从没有过。 世人偏爱活泼乐观、听话懂事的小孩,施黛自幼明白这一点,渐渐让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不要表现得消极悲观,不要有阴暗的想法,不要怯懦无能。 受伤了要说“我没事”,难过了要说“我很好”,永远要记得,不能让别人操心。 或许,面对江白砚,她可以试着钻出壳,朝他探出小心翼翼的触角。 “几年前,我在私塾念书,有次下大雨,忘记带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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