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垂目浅笑,一滴泪珠垂坠,落在施黛颈窝。 施黛一怔,把他抱紧,下意识抬头:“你怎么……” 视线所及,是江白砚黑沉的眼,内里水色泫然。 他天性嗜杀,如同一条不知餍足的毒蛇,食髓知味,以捕食者的姿态缠紧猎物,静候绞杀时机。 然而当他靠近,终是温驯眨眼,掩下病态贪念。 烛影婆娑,良夜幽谧。江白砚眼尾濡红,鼻尖蹭过施黛颊边。 他蹭得轻,声线也软,用微哑的喉音问:“喜欢吗?”
第131章 正文完结 婚宴后的第三天, 施黛与江白砚前往施府归宁。 在大昭,新婚夫妻回门探亲,是自古以来的习俗。 两人的新居与施府相距不远, 施黛坐在马车里, 掀开窗边的帷幔。 天气正好, 日色明媚, 长安城银装素裹, 处处可见玉树琼花。 上古邪祟引起的灾变早已销声匿迹, 幢幢楼阁次第重建, 长街恢复了往日的祥和热闹。 施黛倚窗远眺, 几个孩童欢声跑过,近处的小楼燃起炊烟, 妇人推门而出,招呼孩子们尽早归家。 商贩来来往往,吆喝声、叫卖声、铃铛般清脆悦耳的童声交织不绝,织成一幅朝气蓬勃的烟火画卷。 “街上越来越热闹,”施黛回头,粲然笑道,“快到除夕了。” 和往常一样,今天是江白砚给她梳的发髻。 垂挂髻娇俏明媚,发间插有一支花鸟簪, 泻出夺目华彩。 施黛说罢, 从案桌上拿起如意酥, 递到江白砚嘴边。 仿佛成了习惯,当她右手探来, 江白砚张口咬下。 施黛笑眯眯。 成婚以后,江白砚愈发亲近她, 索吻和拥抱是常态。施黛对此并不抗拒,渐渐地,发展出了全新的爱好—— 投喂江白砚。 必须承认,他吃东西的模样很可爱。 江白砚吃得不慢,习惯小口小口,腮帮偶尔鼓起来,被撑出小小一个弧度,看上去很乖。 等他把如意酥咽下,施黛十分从心地探出食指,戳戳江白砚脸颊。 好软。 他体温偏冷,脸上没多少肉,像块温软的玉。施黛只轻轻一捏,就见那处漫出薄红。 她看得新奇,又捏一捏,半开玩笑道:“江沉玉,你这就是传说中的脸皮薄?” 江白砚笑笑,略微侧头。 施黛的食指停在原处,被他唇瓣触及,缓缓蹭过。 不等她撤离,江白砚含住指尖,为她舐去糕点的残留。 唇舌轻扫,他望向施黛发红的耳朵。 江白砚道:“嗯。” 他语调含笑,仅一字出口,话外之意不言而喻。 两人之中,施黛才是脸皮更薄的那个。 “等除夕过去,初春的时候,我们就去大昭别的地方玩。” 收回右手,施黛决定转移话题:“你想去哪儿?” “都可。” 江白砚道:“春朝多好景,随你心意。” “不如去苗疆。” 施黛早就打好小算盘,兴冲冲道:“苗疆多山多树,还有各种花花草草,我们春天前去,能赶上风景最好的时候。” 虽然蚊虫也多,但镇厄司里有蛊师大能。 殷柔拍胸脯保证过,施黛如果想去苗疆,可以找她去要驱虫的香囊,保准蛊虫不敢近身。 再说,她是和江白砚一起。 断水剑很强,他给的安全感足够多。 施黛眯起眼,笑得狡黠:“记得心魔境吗?你亲口说过,春天要饮酒。” 当初置身于心魔,江白砚自认命不久矣,经由四幅画,与施黛说起今后的四时之景。 春朝饮酒踏青,盛夏泛舟游湖,中秋阖家团聚,冬夜围炉煮茶。 他那时只当是奢望,连做出浅尝辄止的设想,都像偷来的欢愉。 江白砚没想过,有朝一日能成真。 他敛目轻哂:“记得。” 江白砚酒量差劲,是不折不扣的一杯倒。 施黛笑意加深,在明灿灿的朝晖下抬起眉,瞳底像有细碎琉璃珠:“不怕喝醉吗?” 新婚夜的合卺酒近乎于果酒,一点儿也不醉人,她已经许久没见江白砚面露醉意的样子了。 听她发问,江白砚偏头望来。 阳光铺满他干净的白裳,平添和煦暖调,不见戾气,反倒有几分恬静绰约。 他牵一下嘴角:“让你看见,无妨。” 江白砚轻声补充:“只让你看。” 他说话时噙了笑,眼睫勾着日光,簌簌一眨,光影全落进乌玉般的黑瞳上。 施黛心间像被一挠,飞快凑近,亲一亲他嘴角。 心下一动,她转而下挪,蹭上江白砚唇边的小痣。 笔直坐在桌侧,江白砚微仰了头,迎合她的亲昵。 施黛轻快笑出声:“好。” 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像江白砚这样让她心动了。 他们二人看似性格迥异,是南辕北辙的两个极端,施黛却心知肚明,她与江白砚有恰到好处的契合。 如同两块零碎的拼图,各有缺损,相去甚远。 直到试图拼接时才发现,每处残缺的棱角都完美紧贴,严实合缝。 正如江白砚一般,施黛也喜欢这种至死不渝、满心满眼只有对方的爱意。 “话说回来。” 施黛遥望窗外白雪,颇为感慨:“距离我见到你,过去整整一年了。” 恍惚回忆起从前,桩桩件件的往事尤其分明,像昨天刚刚发生似的。 那时她初来大昭,对一切不甚熟悉,全靠阿狸护在身边。 犹记第一次遇上江白砚,雪夜雷鸣,剑气袭人。 他身穿与今日无异的白衣,宛如游离于天地之外的蜉蝣,杀意冷然,无所归依。 其实施黛也是。 厢中静默几息。 煦煦暖潮里,施黛环住江白砚腰身。 后者垂首,掌心牢牢覆上她后脊。 欲壑难填,此话确是不假。 分明已与施黛体肤相贴,他仍心觉不够,欲图和她更近更紧,血肉相融。 江白砚问:“怎么?” “时间过得好快。” 施黛说:“谢谢你。” 江白砚轻抚她发丝:“谢我?” “一年前我失去记忆,在那座处处是妖魔鬼怪的宅子里,是你救了我嘛。” 施黛在他怀里仰头,上扬的弧度如小雪初融,勾在嘴角:“你还送我剑气烟花和蓝宝石小鱼、给我做嫁衣、教我剑法……” 她想着笑了笑,小声嘟囔:“虽然剑法一点儿也没学会。还有——” 微风吹过帷幔,日光影影绰绰,荡漾如水波。 施黛眼瞳盈盈:“谢谢你喜欢我。你是最最好的人,被你在意,是我赚到了。” 沉凝看她许久,江白砚垂眸,落下轻轻一吻。 细吻缠绵,如丝如缕,随他舌尖浅舐,漫入骨血深处。 施黛的爱意永远不加掩饰,灿亮灼人。 相较于她,江白砚形如荆棘,生于恶浊之地,满携阴翳。 他的爱念晦不见光,饱含常人难以忍受的痴欲,理应深埋在血污里。 偏偏他见过朝阳。 江白砚愿意为了她,悉心掩藏所有尖刺,从而将她拢紧,永不放开。 哪怕是抵死纠缠。 “我这个人,其实很麻烦的。” 施黛扬起下巴,黑白分明的杏眼一弯:“往后更多的日子,要靠你多多担待啦。” 江白砚静静凝睇她,面上映开薄光一线,像暖阳底下清寒的霜。 “怎会麻烦。” 他道:“是我求之不得。” 马车一路前行,不过片刻,停在施府门前。 江白砚先行一步,扶着施黛下了车辇,少女绯色的裙摆随风摇曳,好似蝶翼翩跹。 “黛黛,白砚?” 孟轲手里拿着一沓纸簿,正往府里走,听闻声响回过头来,面带讶然:“你们不是要正午才来?” 施黛挺直身板,展颜笑开:“是惊喜!” 江白砚颔首:“伯——” 施黛迅速瞅来。 喉间微动,他将“伯母”二字咽下,语含生涩:“娘。” 孟轲乐乐呵呵:“对对对。外边冷,快进来。” 施黛好奇:“娘亲拿着的是什么?” “账本。” 眉梢迸出喜色,孟轲显然心情大好:“上一年里,皎月阁、送了么和夜游快递赚得不少——等我看完账本,给你分红利。” 和鬼神精怪的合作生意由施黛提出,理所当然,她是其中份额不小的股东。 年末分得的利润,想必十分可观。 施黛两眼晶亮,拽一拽江白砚袖口,和他讲悄悄话:“带你去吃好吃的!” “今天你们回门,敬承亲自下厨。” 人逢喜事精神爽,孟轲道:“云声和流霜在练刀。敬承新得来一把好刀,由极北寒铁所炼,他俩头一回见,就拿去用了。” 她话音方落,不远处匆匆行来一道颀长人影,正是身着青衫的施敬承。 “爹。” 施黛一笑:“您去哪儿?” “这么早来了?饿了没?” 施敬承遥遥指向武场方向,好几回欲言又止:“流霜托人传话,说云声不信邪,舔了寒铁——” 施敬承神情复杂:“舌头被粘在上面了。” 施黛脸色一变,目露关切:“怎么会这样?” 是熊孩子冬天舔铁!她要速速围观! 孟轲大惊失色,语带心疼:“怎么会这样?”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必须抓紧时间去看看! 江白砚:…… 他不是很懂。 “流霜已让丫鬟去准备温水了。” 施敬承道:“一起去武场瞧瞧?” 施黛止不住笑:“嗯。” 冬天的早上碧空晴朗,当她回头,恰有微风拂过,撩动梅影纷繁,暗香流淌。 迎着高悬的暖阳,施黛朝江白砚伸手:“走吧。” 他低眉抬臂,指尖触上她。 回想此生,江白砚不曾感知过太多情愫。 他的心腔犹如荒原,死气沉沉,唯有剑锋染血,才可得来片刻欢愉。 像个疯戾的赌徒,不惧生死,不畏苦厄,把性命肆意挥霍。 愤怒、恐惧、悔意、妒忌,诸如此类的心绪,于他全然陌生。 准确来说,连他自以为的欢愉,也是种扭曲畸形的病。 江白砚正是这样一个人。 成婚后的几日,施黛寸步不离他身边,有时拉他一起看话本子,有时教他堆雪人打雪仗。 更多时候,是她笑吟吟递来各式各样的糕饼蜜饯,一面兴致勃勃为他介绍,一面双手托腮,看他乖乖吃下。 全是江白砚从未品尝过的苦辣酸甜。 曾经缺失的种种滋味,因为她,尽数得了圆满。 原来这种内心饱胀的情绪,才是真切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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