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茫然地屏住呼吸。 是个绣工精美的锦囊。 左右顾盼,四下无人看向这边,他试着唤了声:“这是谁的锦囊?” 来来往往的香客步履不停,没有人回应。 他手足无措,又问了几次,始终得不到应答。 太奇怪了。 这个锦囊从天而降,没有由来。 他惊疑不定,犹豫着将它打开,等看清里面装盛的东西,蓦然愣住。 是……糖。 大大小小的糖丸静静躺在囊中,圆润乖巧,清香萦绕。 像做梦一样。 心口怦怦直跳,震得耳膜发懵。 他仓促抬头,想从周围的行人中找出一道投向自己的视线,却一无所获。 为什么……它会落在他怀中? 大殿之内,神佛依旧肃然沉默,不知从何处响起钟磬声,悠远温柔。 鬼使神差地,男孩从锦囊中掏出一颗糖丸,生涩放入口中。 是花香的味道。 好甜。 心口饱胀的情绪几乎溢满而出,他吃得认真,仔细咀嚼,等糖霜渐渐在舌尖融开。 可吃到一半,莫名其妙掉起眼泪。 这种滋味令人捉摸不透,分明很甜,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往下落。 不能被发觉鲛人的身份,在水滴凝成鲛泪之前,男孩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脸颊埋进臂弯中。 庙宇另一边,施黛把用完的风符收入怀中,遥望菩提树下的角落,鼻尖忽地一酸。 完蛋。 她居然也有点儿想掉泪。 “这层魇境,不消多时便能解开。” 江白砚道:“多谢施小姐。” 施黛没忍住又看他一眼。 从头到尾,江白砚像个看客。 见到幼年时的自己被折辱虐待时,他脸上挂着淡漠的笑,无动于衷。 见到幼年时的自己被欺瞒哄骗时,他心不在焉,几乎把对方的脖子掐断。 完全猜不透他心中的念头。 “此乃幻境,那孩子并非真正的我。” 江白砚与她对视,笑意清浅:“施小姐不必为他挂怀。” 因为一颗糖就狼狈落泪,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也不需要这样的时候。 他不必依靠旁人的善意而活。 想到这里,江白砚自嘲笑笑。 其实他没资格说这种话,在他真实经历过的人生里,根本没人会为他送来一颗糖。 真切发生的过往中,他吃完粥便起身离去,漫无目的在城中游荡,似乎还感染了热病,后来被邪修掳走,再没尝过甜糖。 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思,江白砚半带嘲讽,轻扬嘴角:“幻境终究是假的。” 嗓音落下,听起来漫不经意,懒散又淡漠。施黛却敏锐捕捉到一丝别的情绪,轻而淡—— 像是别扭和委屈。 心尖似有微风掠过,陡然间,她想通几分端倪。 归根结底,回忆只是回忆。 在这场虚假的魇境里,无论那些孩子同他多么相似,都只是潜藏于心底的幻象。 只有她身旁的江白砚,才是真实的。 被当作替傀伤痕累累的是他,被邪修蒙骗嘲弄的是他。 曾在大雪纷飞的寒冬里,渴求一丝甜意的,也是他。 把善意仅仅倾注在幻象之上,很不公平。 无论他们在魇境里说什么做什么,当年真正的江白砚,都不曾体会过。 随着男孩吃下糖丸,这一层魇境,已经有了消散的前兆。 “镜妖引出的魇境,应当快到头了。” 江白砚道:“施小姐——” 未出口的话语停在喉间,他眼睫一颤。 视线所及,是只忽然凑近的手,纤长漂亮,白皙如玉质。 在她手里,拿着颗圆润的糖丸。 “给你的。” 施黛展颜笑笑,杏眼微亮:“江公子尝尝,这是什么味道。” 江白砚不解:“……什么?” “不能只他吃,我们也得有啊。在莲仙神宫里折腾这么久,你该累了吧?” 左手捻起另一颗,施黛动作轻快熟稔,将它丢入口中。 然后把右手拿着的糖丸朝他晃了晃:“江公子——?” 之前在长安城闲逛时,江白砚对甜食表现得兴致缺缺。 施黛以为他不爱吃甜,今天才后知后觉明白,只是因为过去的他没机会吃到,逐渐成为习惯罢了。 所以,江白砚本人会不会喜欢她的糖丸? 把锦囊送给男孩之前,她想着江白砚,特意为他留下一颗糖丸,为了不显得刻意,又剩下另一颗给自己。 幻象里有的,真正的他也要有。 那个想吃糖的小孩,是江白砚嘛。 一瞬风起,日出层云,天光乍落。 许是因为菩提树叶的沙沙声响太过嘈杂,才让他的心神微乱。 双眼缓慢地眨动一下,江白砚长睫垂落,从她手中接过糖丸,意味不明笑了笑:“施小姐……倒是惯会哄人开心。” 这句话里隐约有调侃讥诮的意思,施黛却是扬起下巴,嘴角勾出毫不掩饰的、得意的小弧:“江公子说出这种话,也就是说——” 施黛低低笑出声,学他的语气:“你被我哄得有点儿开心啰?” 果然像猫。 江白砚没说话,侧目看她一瞬,继而别开眼。 很奇怪。 他分辨不清心头涌起的微妙情绪,犹如阴湿晦暗的墙角,忽然生出一株嫩绿的苔。 不疼,却比痛楚难捱。 糖丸被送进口中,舌尖舐过,是馥郁花香。 他抬手,在心口的位置按了按。 是痒吗? 没得到江白砚的回应,施黛以为他不会回答,懒洋洋眯起双眼,等待魇境分崩离析。 意料之外地,魇境崩溃、视野模糊的刹那,他的声音和冬风一起传来。 很轻,含着微不可察的笑,像一片雪花落在耳边,再柔软地融化。 江白砚说:“嗯。”
第31章 视界渐暗。 寺庙里白茫茫的雪景碎开, 化作光怪陆离的光与暗。 江白砚的低语犹在耳边,施黛一个晃神,来到一座宅邸前。 她看见一簇簇跃动的火光, 也闻到浓郁得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与前几次幻境不同, 这里的景象非常模糊, 朦朦胧胧的, 像一幅被水浸开的画。 天空是混沌的墨色, 掺杂几分血红, 一轮圆月悬于穹顶, 如一点泪渍, 怪异至极。 魇境被扭曲成这样,是不是说明, 这是江白砚心底最深最压抑的执念? 想起《苍生录》里对江白砚的描述,施黛隐有所悟,朝四下望去,心脏突突一跳。 这座宅邸秀丽清幽,华贵雅致,无疑是大户人家所有。 此时此刻,却成了人间炼狱。 汹涌火光从东边的厢房腾起,撕裂厚重夜色。 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躺在廊间,死状各不相同, 皆是双眼圆睁、满目惊惧。 鲜血从地面溅射到墙角, 宛若一朵朵肆意绽放的花, 有的汇聚成血泊,小溪般淌下。 不用多想, 施黛猜出这是什么地方。 江府。 关于江白砚的身世,《苍生录》里一笔带过, 施敬承和孟轲也说得半遮半掩。 施黛与他认识这么久,只知道江家被屠灭满门,凶手是谁、出于何种缘由、江白砚的父母是什么身份,这些一概不知。 当下的场景……是江府惨遭灭门的那一天吗? 血腥味太浓,死不瞑目的尸体随处可见。 施黛从没见过这种惨状,不忍细看,面色微白:“江公子……” 江白砚淡声:“我在。” 他环顾周围。 平日常挂在嘴角的笑意荡然一空,墨玉般的眼瞳里,是沉寂的冷。 半晌,江白砚轻哂:“施小姐,随我来。” 他虽在笑,却像一种习以为常的动作,笑意不达眼底,衬得唇边弧度好似弯刀。 施黛没多说废话,乖乖跟在他身后。 走出这间院落,视野更开阔,所见也更残酷。 廊道上穿行有十多个黑衣蒙面之人,亦有奔走哭嚎的丫鬟小厮。 黑衣人对声声求饶置若罔闻,身法矫健、下手狠辣,手起刀落,将一名小厮的脖颈斩断。 施黛看得几乎窒息。 江白砚目不斜视,脚步没停,顺着曲折回廊疾步前行。 浓密纤长的睫毛在他眼中覆下阴翳,让施黛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们两人扮演的角色应该是黑衣人同伙,一路上畅通无阻,没过多久,来到一处极为偏僻的院落。 还没踏进院门,施黛听见一声刺耳的惨叫。 是个男人的声音。 她顺势向院中望去。 院子很小,有两道人影。 这段记忆发生在春天,院中疏影横斜,开满杏花与桃花,夜风吹过,花瓣如雨落下。 树下的画面,与静谧春夜大相径庭。 一个黑衣人跪倒在地,紧紧捂住右侧脖颈,鲜血从指缝溢出,疼得他目眦欲裂,嘶声痛呼。 在他身前,是个七八岁大小的男孩。 男孩双目通红,似是挨过巴掌,颊边红肿一片,唇瓣上沾满血渍。 没有犹豫,趁黑衣人分神的间隙,男孩迅速抽出一把小刀,刺入对方小腹。 再一刀,对准心脏。 血液飞溅,打湿他稚嫩的面颊。 黑衣人颓然倒地,发出扑通闷响。 施黛心跳怦怦—— 这孩子,正是儿时的江白砚。 他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眼底爬满殷红血丝,不知因恐惧、痛苦还是绝望,正浑身颤抖。 察觉二人到来,男孩咬紧牙关,戒备地向他们伸出小刀。 “什么声音?怎么回事?” 几名黑衣人闻风而来,看见院中尸体,先是一愣,继而怒不可遏纷纷拔刀。 他们没打算在江家留活口,不管幼童还是老人,统统格杀勿论。 刀光凛冽,为首的男人怒喝上前。 出乎意料的是,刚迈出第一步,风中便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 ——剑气如雪,顷刻覆上他脖颈,后知后觉地,他感到一阵剧痛。 血线飙飞,男人来不及说出一个字,脖颈歪斜,躺倒在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仅在眨眼之间。 在场没人能看清,江白砚是何时拔剑出鞘,又何时挥剑斩上男人侧颈,将他置于死地。 而江白砚只是无声笑笑,面对众人或惊愕或骇然的目光,腕骨轻旋,任由长剑吞吐清光。 “施小姐。” 他语调疏懒,仿佛在讨论今日的天气,尾音噙出浅笑:“帮我看好那孩子,多谢。” 说完偏了下头,轻声补充:“莫要靠近。我的剑,恐会伤你。” 话音方落,剑光疾出。 黑衣人们并非等闲之辈,明白这次撞上了硬茬,拔刀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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