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砚衣袖下的左手握紧,指尖陷入掌心。 疼痛是炽热的火,这股气息则是清润的雨。 很轻,稍纵即逝,却留下深入骨髓的印记,像微风拂过水面,泛起一圈圈不尽的涟漪。 他没出声,脊背轻颤,压下喉间即将溢出的喘。 这就是那孩子当时的感受? 江白砚记得,当他在外倚靠门边时,施黛对着男孩的侧颈,吹了一次又一次。 ——因为男孩说了“疼”。 像那样说,就可以吗? 人总是会食髓知味,不得满足。 “江公子,这样好些了吗?” 施黛用了哄小孩的语气,轻轻吹拂几下,抬起双眸。 江白砚抿唇同她对视,眼底不知何时泛起薄红,勾在苍白面颊上,有如白瓷生晕。 不久前令人胆寒的杀伐之气消散无踪,距离太近,当江白砚轻勾嘴角,施黛能看清他唇边的小痣。 让她想起桃花精致的蕊。 幽幽晃动的莲花烛火里,江白砚眸色晦暗,如落满江南水雾,用微哑的声线低低回应:“施小姐,还有些疼。” 像在问她:能不能再吹一吹?
第32章 不得不承认, 江白砚生了张异常绮丽的脸。被他近乎示弱地注视时,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至少施黛是这样。 大昭民风开放,她又在二十一世纪长大, 朝别人手臂上吹气这种动作, 没必要扭扭捏捏。 向着江白砚的伤口又吹了吹, 施黛注意到, 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更明显了些。 这说明, 被她的气息触碰时, 江白砚最大程度地绷紧着右手。 吹气而已, 应该不疼吧? 不太熟练地把布条绑上他小臂, 施黛没忍住问:“江公子,你是不是怕痒?” 之前被她无意中碰到掌心, 江白砚就曾露出过错愕的神色。 施黛回想起来,他那时的表情,比身受重伤后更加鲜活。 难道比起疼痛,江白砚更受不住痒? 她一边说,一边把布条缠好,出于十几年来养成的习惯,绑出个蝴蝶结。 施黛:…… 对不起,手比脑子快。 大昭没有“蝴蝶结”的说法,这种系带方式, 通常用于女子的佩巾。 她今天扮演郑家阿姐, 穿了条翠色长裙, 袖边绣有简单的花鸟图案。从袖口割下的布条绑在江白砚臂上,衬得他肤色冷如寒玉。 随他抬手, 布条一晃,翻飞如蝶, 翠色将滴。 偏生江白砚右手上,正握着把杀气腾腾的剑。 怎么看都不大相称。 是女子钟爱的样式。 淡淡扫了眼小臂上突兀的绿,江白砚垂手,任由袖口落下,将蝴蝶结遮掩:“多谢施小姐。” “不用。” 施黛很有干劲:“魇境已除,我们快去关押女子的洞穴吧。” 她在心里估算过时间,幻境大约持续了半个多时辰。 恰巧,她与江白砚最初陷入魇境时,距离朝拜仪式开始,也是半个时辰。 现在仪式刚好举行,莲仙远在神宫之内,顾不上这边,让他们有机可乘。 浑身上下的伤势隐隐作痛,施黛把它们抛之脑后,朝江白砚勾勾手指头:“走啰。” 莲仙不在,必须趁机抓紧时间。 镇厄司断案的事怎么能叫偷袭?这是奇袭。 镜妖把工具人的效用发挥得淋漓尽致,多亏有它提供情报,两人一路顺畅,避开了所有迷阵和陷阱。 施黛脚步轻盈,时刻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江白砚跟在她身侧,不动声色动了动左手。 右臂被刀刃刺穿,每每动弹一下,都漫出钻心刺骨的疼。 他并未在意,反而回想起蜻蜓点水的风。 江白砚少有地感到烦闷。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想起那一瞬的感受,就像心口落了把无形的钩。 钩尖只需轻轻一晃,便能牵引他心中隐晦的念头,不受控制悄然发散—— 发散到不应触及的角落。 这种事情,毫无意义。 左手食指覆上那道刀伤,缓缓下按。 剧痛席卷而至,将微风残留的痕迹尽数驱散,骨髓深处,只剩熟悉的疼。 于是心绪渐渐平复,待江白砚再眨眼,眼尾勾出惯有的弧。 迷宫深处曲折寂静,连一只妖物也没有。施黛警惕前行,只能听见轻微的脚步声音。 经历一场魇境,她有太多的困惑想对江白砚说。 想问当年江家的灭门案,想问他这些年来的遭遇,也想问他今后的打算。 犹豫片刻,最终只吐出一句:“江公子,你是鲛人啊?” 鲛人为妖,极强,也极罕见。 听说十多年前有邪祟出世,祸乱四海九州,人与妖联手将其镇压。 妖族之中,鲛人、青鸾和天狐实力最强,牺牲最多。大战结束,鲛人一脉更加稀有。 大昭境内人妖共存,这不算私密问题吧? 江白砚很快给出答复:“嗯。” 施黛:欸——! 真的是鲛人?江白砚会长尾巴吗?仔细看看他的外貌,除了过分昳丽,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他居然把这件事瞒了这么久。 穿行于蜿蜒错杂的迷宫,江白砚默不作声。 鲛人的身份关乎江家,若非必要,他不可能对外人透露。 透露了又如何,只能引来觊觎鲛泪的贪得无厌之徒。 眼风轻扬,扫过身旁那人的眉眼。 施黛正定定看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裹挟出明亮的神采。 有点呆。 让人想戳一戳她额头那缕上翘的卷发。 江白砚觉得好笑:“怎么?” 她也想要鲛人泪? “我在想,”施黛正色摸摸下巴,“江公子人形就很好看,等长出尾巴,一定更漂亮。” 说完又小声补充几句:“江公子,你能在水下自由呼吸吗?尾巴是什么颜色?可以随时随地变出来吗?还有还有,你如果吃鱼,有同类相残的感觉吗?” 越听越奇怪,她脑子里在意的,都是什么问题? 略微皱眉,江白砚没说话。 施黛一双眼睛眨巴眨巴,毫不掩饰好奇地盯着他。 江白砚:…… 江白砚:“能。蓝。可以。不会。” 施黛两眼睁得更大:“哇!” 搞不懂她。 江白砚抿唇,别开视线。 “江公子之后如何打算?” 拂开一片晃荡的蜘蛛网,施黛压低声音:“要一直留在长安吗?” 江白砚的过去,他似乎不想提及。 施黛很早之前就意识到这一点,因而没做多余的安慰,也不去揭他的伤疤。 《苍生录》写过,他之所以留在长安,是为借镇厄司与施敬承的力量,查明残害江府的真凶。 在魇境里看了这么一遭,江家尸骨横陈的惨状历历在目,施黛觉得,如果她是江白砚,也会不顾一切地复仇。 只是不知道,等大仇得报,他打算再做什么。 刹那的沉默。 江白砚喉间溢出轻笑,没开口,似笑非笑睨过来。 施黛一个激灵:对了,她和江白砚还绑定着血蛊。 血蛊是束缚他的枷锁,有血蛊在,江白砚不可杀她,也不可离开她超过半月。 简而言之,和她锁死。 头疼。 施黛胡乱抓了抓头发:“血蛊的事情,我爹在处理,我也会尽力去找解蛊的办法。” 在魇境里,她和黑衣人们缠斗过一段时间。发髻散了小半,一绺乌发垂在耳侧,勾出莹白耳垂。 被这样一抓,几根头发耀武扬威般翘起来。 江白砚应得漫不经心,半是自嘲:“施小姐不怕血蛊解开,我心怀不轨,残害于你?” 这具身体的原主怀疑他来历不正,从没给过江白砚好脸色,后来绑定血蛊,态度愈发恶劣,不加收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血蛊是她的保命符。有它在,江白砚就算恶到骨子里头,也不可能将她置于死地。 原主对血蛊的评价是,套牢鹰犬的缰绳。 江白砚说罢侧目,饶有兴致观察她的神色,见施黛愣住,嘴角轻勾。 她在想什么?害怕?惶然?还是后悔说出方才那句话? 下一刻,便见施黛若有所思:“江公子要残害于我?” 她似是觉得有趣,好奇望过来:“你会怎么杀我?一剑穿心?” 清凌凌的声线,噙着笑,在死寂的迷宫里犹如珠落玉盘。 江白砚听得一默。 这是什么问题? “一剑穿心太草率了。” 施黛搓搓手,声音更低:“悄悄告诉你,我以前给自己想过几个死法,比这个有创意。” 江白砚:? 施黛是真没想过,江白砚会杀她。 感恩于《苍生录》省略的关键信息,直至现在,江白砚于她而言,仍是个毫无坏心思可言的大好人。 说什么“残害于她”,显然是随口一提的玩笑话。 冷幽默嘛,她懂。 江白砚能开口,她就能接茬。 “你看,比如用尸体养花,这是浪漫派。切断我的脑袋,用我的尸体顶替别人的身份,从而混淆事实,这是诡计派。” 施黛掰着手指头认真数:“用我的死亡揭开一场惊天动地大阴谋,这是情怀派。” 说完嘚嘚瑟瑟看他一眼,额头卷翘的黑发悠悠摆动,晃了晃手指头:“怎么样,都比一剑穿心更厉害吧?” 江白砚:……? 从未料到对方会说出这种话,他竟短暂怔忪了片刻,不知如何去接。 又一次搞不懂她。 在追查仇人的日子里,他杀过不少人与妖。 无人不惧怕死亡。当他提起这个字眼,那些人要么痛哭流涕,声称当年的灭门案是鬼迷心窍,向他磕头求饶;要么吓得六神无主,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含糊着试图蒙混过关。 施黛是头一个,能反过来将他噎得哑口无言的人。 “江公子如果想杀我,法子可不能比这些差,不然太没意思了。” 施黛语气轻快:“不过……无论你以后是否留在长安,解开血蛊之前,我会护着你的。” 上次血蛊发作时,她就对江白砚说过这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施黛从不食言。 护着他? 沉默几息,江白砚垂眸掩下眼底阴翳,笑音很轻:“好。” 复行数步,感应到若有若无的妖气,两人不再出声。 施黛总觉得有点儿奇怪。 镜妖给出的道路没问题,他们自始至终没踩进陷阱,周围的莲花灯盏越来越多,昭示着这里是迷宫的核心区域。 但是…… 施黛压低声音:“江公子,为什么走了这么久,我们连一只妖物都没遇上?” 她记得在此之前,迷宫里处处有妖巡逻,这会儿却是鸦雀无声,奇怪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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