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风的声音虚若游弦,这会也就只剩着一口气了。他原先本是想叫杜鹤安去求谢琼婴出面转圜清丈土地一事, 可到了后头经过杜嘉乐的一番肺腑之言便也做罢,不就是钱吗, 再挣就是了,大不了小老婆们都不要了。 但他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朝廷给他定罪:收买官员, 干扰新政, 谎报田地......就这样将他抄家灭族。 他不认罪,他们便给他施加酷刑逼他认罪。 他受尽了酷刑也不肯松口,却在他们说要对杜鹤安也施刑的时候认了这莫须有的罪。杜鹤安这绣花骨头, 没两下就能给人打死了, 何苦让他遭这些罪。 杜风认了,他不认也得认。 这样的世道, 他们哪里有什么活路啊。他们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他们是执权者手上的棋子, 只能任他们摆布。 只要他们的眼睛盯上了自己, 没有这回,也会有下一回。 谢琼婴先前见过杜风几面, 这会只听他带着长者的慈爱恳求道:“少允啊,我知道我活不了了,你能不能救救鹤安啊,他如今才十九岁啊,还有嘉乐啊,她才回来没几年啊,其他的孩子我也不敢奢求了,只求你救救他们俩吧......” 宋殊眠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了,转身过去以帕拭泪。 杜鹤安见到往日里头气焰熏天的老爹如今都这样了还在为他求情,他心中苦痛万分,却还是在笑,“琼婴,你别听他的了,我活不活真的不打紧的,你救救嘉乐吧,她真的太苦了。嘉乐七岁那年,怀荷大街,是我没看住她,让她被人拐跑了。或许是我的声音太小了,喊了很久很久,也找不回她。她好不容易回来,还没过上几年的好日子,不能就这样子死了啊。” 杜鹤安的眼中似乎有泪光闪烁,见谢琼婴不说话他急道:“你答应我啊,谢琼婴,你答应我会救她啊。” 杜家满门抄斩是圣旨,他怎么救啊。谢琼婴不忍心看杜鹤安这样,良久才点了点头。 杜鹤安见到谢琼婴点头才放心了,毕竟谢琼婴从来都不骗他的。他既然应下了,那杜嘉乐就是能活。 杜鹤安过了许久又说道:“谢琼婴,你振作起来吧。” 大牢里头静得没有声音了,杜鹤安的话显得十分突兀,他看着谢琼婴认真说道:“我虽然糊涂,但一直都晓得,你和我不是一路的人,我是真爱玩爱耍,但你不是啊,我说你这混账日子也过了四年,已经够了,走出来吧,往后别再错下去了。” 谢琼婴面色已经灰白一片,“杜鹤安,是我害死了你们啊。” 杜鹤安听到这话确是在笑,笑到眼角都沁出了眼泪,“哎呦喂,大佬。你可千万别这样想。纵我早早就知今日有这样的结局,也不后悔认你这个朋友啊,只是你别日子久了就忘了我,每年可要记得给我倒几壶酒下来,杜康什么的你可别舍不得。还有啊若你真过不去这道坎,那千万要支愣起来,往后要来给我家来翻案啊!我爹是黑心,却没有做这些事,他被安了这个罪名死得也是不清不楚的。” 谢琼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这处出来的,到了门口之时,迎面便是万丈光芒,和里面黑漆漆的地方宛若两个世界。宋殊眠和谢琼婴都听到了杜鹤安在放声大笑,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从牢房里头传了出来。 “此一别,山一程水一程。” “自此三千里路,君相潇湘我向秦,你千万不要来送我!” 杜鹤安叫他别去再送他了,他不要让他看到他被斩首的样子,那样,对二人来说,都是一种残忍。 宋殊眠侧过头去看身侧的谢琼婴,听到了这话他的身形摇晃了几下,看着就要支撑不住了,宋殊眠赶紧上前撑住了他。 谢三爷一直等在外头,天气大寒,他搓了搓快要冻僵的手,见到谢琼婴这样也知道他心里头难受,只是叹道:“这些时日是多事之秋,都察院的奏章一呈了上去,皇上就龙颜大怒。知晓青良也牵扯到了这件事之后,还破天荒的和二哥吵了一架。没法子啊,谁叫杜家只是商人呢,自古以来,太过有钱的富商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如今西北那边战事迭起,要军需。” 他摇了摇头,暗忖跟他说这些做什么呢,最后也只是说道:“你好好回家养伤吧,我年轻时皮痒也挨过这家法,十棒子就把我打得半死,你这样闹腾来闹腾去,这病什么时候能好啊。”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要领着谢琼婴出去,却听得谢琼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罪定得这样快?你们有证据吗?说杜风贿赂官员,干扰新政,难道仅仅是因为谢琼霖的一句话吗?” 谢琼婴心里什么都明白,但他还是不敢相信,就因为这样,就只只是因为这样。 说杜家犯了错,可没有证据就把他们全都抓到了大理寺强行让他们认下了罪名。能这样吗?可以这样吗? 谢三爷没有回过头去,只是说道:“少允啊,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证据什么的,根本就不重要啊。” 即便没有证据,可只要他们说他有罪,那便是有罪。在这一刻,王权狠狠地凌驾于公法之上,闻昌正口中所谓的“悬法于众”被狠狠践踏。 谢琼婴笑了一声,这笑与以往太过不同,夹杂着许多难以说清的情绪,他冷声嗤道:“这就是帝王,这就是天家。” 谢三爷急得想要捂了他的嘴,却只听见谢琼婴道:“我要去见舅舅。” 谢三爷知道谢琼婴不会那样轻易放过此事,他蹙眉问道:“你去做什么?皇上再疼爱你,在国事上面也不会由着你胡来。” 谢琼婴道:“我心里有数。” 他对谢三爷说道:“烦请叔叔帮我把她送回家先吧,我进宫寻舅舅一趟。” 宋殊眠扯着他的衣袖说道:“谢琼婴,我同你一块去。” 此次的事情不比上一回,若是去了,少不得要受些罪,谢琼婴拂开了她的手道:“你回家等我就好。” 宋殊眠知道此遭入宫定不得舒坦,若是从前她必然是要躲得远远的,但今日她却想要陪着谢琼婴一同去。 她固执地不肯走,两人无声地对峙。谢三爷看不下去了,说道:“算了,你就让她跟着一起吧,你这样,还是让她在身边看顾着一些吧。” 谢琼婴见此,只是看了宋殊眠一眼,也不再说抬腿便往外走了,宋殊眠便跟了上去。 年后的冬天更是寒冷,整个皇宫全是白茫茫一片。 谢琼婴一身湛黑长衫,外头披着一件黑色大氅,腰间一条宽带勾勒的身形颀长。分明才过去了几日,周身的气度却同之前全然不同。 小厮陈维将谢琼婴的腰牌递给了午门看守的官兵,见是谢琼婴来了,便恭敬地放了行。 两人一路无话,被带去了乾清宫。因为放了年假的缘故,现今宫里头的宫女太监们这会匆忙往来,忙着各自的事情。 乾清宫门口的小太监见到谢琼婴来了,垂首说道:“三公子,这会皇上正和几位阁老商议政事呢。您是要先去皇太后那里还是去偏殿等会呢?” 谢琼婴沉声说道:“不用了,我就在这里等着吧。” 那小太监是跟在掌印太监李进身边的小太监,察言观色的本事跟着干爹学了个透彻,见到谢琼婴这样说也不再多说,只恭敬地退到了一边。 风雪有些许大,在这个透骨奇寒的时节,两个人身上都沾了不少的毛病,这会站在殿门口都快被风吹散了骨头。宋殊眠前些日子被罚跪后挨得冻始终好不利索,染上了咳疾,这一会被风吹得忍不住咳了几声。 谢琼婴见此,侧过身去把她的帽子压得更实了一些,将她身上的斗篷也揽得更紧了一些,嘴上却依旧是不饶人,“今你跟我来了可讨不得什么好,做什么来受这个苦呢?” 宋殊眠的脸被斗篷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双圆眼,她没有回答谢琼婴的问题,只是看着他问道:“真的没办法了吗?皇上和皇太后不是最疼你了吗,求求他们也不行吗?” 谢琼婴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没用的,他们在这些事情上面向来不心软。只有冤枉了你的人才知道你有多委屈,斩草除根,他们不会给杜家留活口的。” 天家无情,当初崇明帝是踩着其他四个兄弟的尸骨才登上这个皇位,他比谁都懂得这个道理。 “那你来寻皇上做什么?” “因为我答应了杜鹤安要救杜嘉乐。” 宋殊眠想到了杜嘉乐,她那样的懂事,若是知道自己的家人全都死了,只剩下了她的话,该是怎样的崩溃啊。这种苦楚宋殊眠也明白,光是想一想都觉得让人窒息了。 两人并肩站在大殿门口,有些许的风雪飘到他们的身上,落在他们的肩上。生了病之后,两个病号的脸上都带着几分苍白,这会白蒙蒙的光透过无边的天际照在他们的脸上,更显得他们的脸白净无瑕,恍若璞玉。 不知道等了多久,里头终于传出了动静,想来是内阁的会议开完了。 几位年纪稍大的阁老从里头相继走了出来,见到谢琼婴在这处都露出了不喜。 这些阁老们最诩人间正道,谢琼婴这样的人自然是入不了他们的眼。 四五位阁老从里头走出,最后面的那位便是闻昌正。 许是过了年,他的身上也沾了几分的喜庆,看着没有前些时日那样病重了。 见到闻昌正,谢琼婴的眉眼不可遏制地冷了几分。
第四十九章 谢琼婴什么话也没有说, 只是退到了一边给他们让路,就连礼也不曾给他们行过。 内阁里头的人,都是大昭最厉害的几位文官,谢琼婴这样, 实在是有些不把人放在眼里头了。 有位和阁老说道:“我倒是没有见过这样的晚辈, 当真是首辅教的好学生。” 这位阁老向来和闻昌正不对付, 也难为他还记得四五年前的事情, 拿出来刺闻昌正。 闻昌正只是咳嗽了两声,旁边任职户部侍郎的明阁老就出来说道:“哎呦,李阁老这是哪里的话,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况且我当初人在首辅底下教着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学生后来犯的的事情怎能怪到了老师的头上去呢。” 明婉琴的父亲明侍郎也是内阁的几位阁老之一。 李阁老只比闻昌正小上一些,也蓄着一长络的白胡须, 他身体微胖, 肚子稍挺, 这会皮笑肉不笑说道:“这俗话说得好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怎么就不能说子不教父之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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