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实在不应该在崇明帝面前说,二人之间,不谈国事,便能天长地久,谈了国事,实在是伤感情了。 崇明帝闻此果真沉下了脸,“我为难他?谢沉,你就这么脏派我吧你!你自己算算,好歹我是把这个皇太子之位给了他吧,前朝有皇帝立嗣,死活也不肯把皇太子的位子给出去。他有老二一半能干,我能愁得白发横生?” 谢沉争道:“你说皇二子能干,那我还说正栢心善呢。” “当初朕若心善,就走不到如今这里,心善才是大忌,朕宁愿他能拿刀来捅,也不要叫他心善!” 李进在一旁吓得冷汗涔涔,敢在皇帝面前说这话的,能把皇帝气成这样的,也就只有谢沉了。 谢沉看到崇明帝这样,已然是动了怒,终也闭了嘴,他闷闷道:“我不说就是了,你犯不着生这样大的气。” 云销雨霁,雨后的天极其澄明晴朗,阳光透过隔扇照入殿内,将好照到了两人中间的那张桌上。崇明帝没再说话,怒气过后也只是剩下了颓然,他扯开了话题说道:“你家那个大儿子提防些吧,最近这样的日子,还时常出门,你说他会去干嘛?” 他看着谢沉震惊的眼神,说道:“还有,他最近是不是又有意无意跟你提起了谣言一事,还总是把话头往少允的身上引?” 谢沉斩钉截铁说道:“你这是派锦衣卫的人盯他了。” 崇明帝说道:“不盯行吗?能不盯吗!你总是说少允会毁了谢家,究竟是谁毁了谢家,还不清楚吗?当初杜家的事情,我早就派人查清楚了,确实是没有动手脚,还真是你家那个做了假说了谎!” 谢沉猛然起身带翻了椅子,他道:“绝对不可能!青良他生性纯良,绝对不会做这些事!”
第七十章 崇明帝扭头对李进说道:“去把东西拿来。” 李进拿来了一沓厚厚的账簿, 这些都是当初浙江官员们测算出的田地账,合在一起交给了谢琼霖过目,这些本该是最原本的账目,没有被动过手脚的东西, 可最后和谢琼霖交上来的账目明显有了出入。 但当初崇明帝他们为了新政的推行, 并未细查此事, 将错就错, 将事情全都推到杜家身上,如今就算是查明了真相,也不能耐谢琼霖如何。若是抓了谢琼霖, 那便是打了天家的脸。 谢琼霖知道崇明帝要这样一个杀鸡儆猴的机会,便将杜家递上, 他也知道谢沉不会让他出事,所以义无反顾地做了这些事情。 崇明帝说道:“本来的账目是你手上这本, 可他交到了京都, 递给户科的又是另外一本, 难道还要说是不小心的吗?” 谢沉只觉得一股凉意直冲天灵盖,他眼前闪过一片白光,快要昏倒, 好在崇明帝和李进赶紧扶了上去。 崇明帝见他这样, 却还不肯放过,“你说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他为了叫少允难受伤心, 能置谢家于不顾。这次城中谣言如此之甚,他也掺了一脚, 只等着叫少允下不来台, 而丝毫不顾谢家名声。你说说,他有将你当作父亲吗?有将谢家放在心上吗?” 崇明帝顿了顿, 紧紧抓着他的臂膀说道:“少允他......至少真的没有对不起你,对不起谢家。” “明净,我当皇帝,身不由己,可你真的不该这样,这样伤害自己的孩子啊。” 谢沉几乎抬不起头来,“少允苦,青良何曾不苦啊?他打小就没了娘啊。” 崇明帝见他还是执迷不悟,松了手来,满脸失望地看着谢沉,“皱眉现眼,实实腹中有剑,笑里有刀,鬼气杀机,阴森可畏!他苦,他便悖逆人伦,丧天害理!你偏心至此,少允他报复你了吗?又报复他了吗?你怎么就不能明白呢,单这一点,他们之间分明就不能比!” 他失望至极,声声责难,骂得都要唾沫横飞,“谢明净,到底是谁,是谁叫你这样!早知你对林子梨如此情深意切,当初长宁说什么我也不会让她嫁给你。你爱林子梨至此等地步,长宁呢?前朝之时,她便是最受宠爱的公主,你自年少同我往来之时,她就倾心于你,后来即便你成了鳏夫,即便你带着个孩子,她如何也要嫁给你!” 他拍桌质问,“你做父亲做到了这等地步,是人吗?!朕问你,究竟还是不是人了!” 两人都是多少年的兄弟了,能吵的事情也没有几件。这么些年过去,崇明帝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在骂谢沉,又何尝不是在骂自己? 是人吗?他们还究竟还是不是人啊。 谢沉走了之后,崇明帝坐回了椅上,眼神有些许的空洞。 李进在一旁看得伤怀,他伴在崇明帝十几年,是司礼监中最得崇明帝喜爱的太监,时常伴其左右服侍。他知道崇明帝对谢琼婴存着复杂的感情,既怕人好,又怕人不好。 李进想了许久,还是出声说道:“皇上啊,恕奴婢多嘴,首辅大人已如风中落叶,大昭难再有这样的人了。徐清和或许是一个,可他比不上三公子啊。” 崇明帝眼中猩红一片,他伸手抚面,“若是当初朕早点出面就好了啊,猜来猜去,非要成如今这般境地。如今朕又灭了杜家,杀了他的好友,母后如此害他,首辅如此欺他,而朕隔岸观火,他.....会记恨我们的啊。” 李进跪下,颤声说道:“皇上呐!奴婢直言,君子德风,小人德草。从前三公子幼年所作《民论》之时,就当知道,他的心里是装着的一直都是九州万方啊!若是三公子真想报复,何须考取功名,他有的是法子去毁天灭地。” “他只是想要争一个公道啊。” 只是想要一个公道。 崇明帝一时怔忡,久久不能回神。 就在此时,门外急急跑进来一个小太监,他跪倒在地,神情悲切喊道:“皇上,首辅卒了!” 崇明帝瘫坐在了椅上,终是撑不住啊,撑不到新政大行,山河清明的那天。 那小太监说道:“首辅死前留了两句话。” 崇明帝抬头,“哪两句。” 小太监道:“首辅大人的第一句话,希望圣上在他死后能保全他的家人,不求荣华显贵,只求能够平平安安。” 闻昌正得罪太多人了,若他死了,只怕有人会对他的家人下手。 “第二句话呢?” 小太监凄声说道:“首辅大人说,此生他无愧于民,无愧于天地,独独有愧于谢家少允。他想叫三公子能原谅他这个不好的老师,就当为天下生民,承其遗志。” 闻昌正终于知道,少年口中的人定胜天是何意,谢琼婴是废不掉的。他知道老师做到了这个地步是厚颜无耻至了极点,可死前只愿,也只是愿当初那个雪中折枝作剑的少年人,能够再拾起当初碎掉的道心。 崇明帝看向了李进,“去,去喊三公子进宫来。” 谢琼婴从谢家赶来的路上,已经得知闻昌正离世的消息,他心绪平淡,恍若死的不过是个再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他还刚好撞见了出宫的谢沉,只见他神情惶惶惑惑,若白日撞鬼。 上回他责难自己之事历历在目,谢琼婴连招呼都没同他打就往宫里头走了。恐怕谢沉就是在他面前吐血,谢琼婴也不会驻足一二。 谢琼婴进到太和殿里头的时候,崇明帝依旧保持着方才瘫倒在太师椅中的姿势。 太快了,太突然了,他知道闻昌正会死,但没想到是在今日。 见到谢琼婴进来,他终于从椅里头直起了身子,轻声说道:“来了啊。” 谢琼婴行礼。 谢琼婴头束白玉冠,身穿白衣锦袍,这副模样,崇明帝几乎忘记今夕是何年。 崇明帝将人喊到了方才谢沉的位子坐下。 崇明帝道:“首辅逝世的消息你可知晓?” “知晓了,满大街都在哭号。” 崇明帝问,“他是个好人不是吗?否则百姓也不会如此。” 崇明帝眼中有探究,企图从他的眼中找出端倪。 谢琼婴没有回避崇明帝的视线,径直看了上去,他神色比以往任何时候看着都要清明,他凛声说道:“舅舅,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用再试探我了。舅舅怜我一二分,我更不会欺瞒舅舅。” 崇明帝轻咳一声,将闻昌正的话转述给了谢琼婴。 谢琼婴双手交插撑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光照在他的脸侧,侧面看去鼻子更显笔挺。 崇明帝话毕,谢琼婴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压抑不住笑,索性靠倒在了椅背上,仰着头放声大笑,喉结都随着剧烈的笑而上下滚动。 声音断断续续从他的喉头蹦出,没有快意,反而带了几分悲戚。 崇明帝是头一回见到谢琼婴笑成了这样。 他实在是不明白谢琼婴在笑什么,看到闻昌正认错,所以快意吗?可这笑听着并非如此。 这笑,就如同针一样扎在了他的心头。 许久,谢琼婴才止了笑,他的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但细细看去,却又没有。 他道:“无愧于民,无愧于天地,他究竟怎么好意思说这些话的啊。” 这些话骗骗别人还行,骗谢琼婴?骗得了吗。 闻昌正当初于谢琼婴而言,不仅仅是老师,更是一个能救百姓的文臣。谢琼婴以他为道心,想以后能成为同他一样的文臣,处事端正,心怀天下。 “当初入国子监之时,我怀揣对他的崇高敬仰,因为他救了东南,救了数万生民。可事实上,越是相处,越是接近才发现,他所谓的家国有方、天下太平,全都束之于高阁庙宇之上,盘桓于阴谋诡计之间。杜家不是民吗?我又不是民吗?要推新政,就要死无辜之人。要守皇位,就必须要忌当初的功臣。如今见我尚且有用,便又来让我承其遗志,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来糟践我啊。” 闻昌正如此行径,让谢琼婴印象之中圣洁高大的老师瞬间破碎,若是换个人,倒不至于让他如此厌恶,可正因为这人是闻昌正,他无法接受。 闻昌正口口声声说着爱民,他那爱的是民吗? 早在谢琼婴十岁那年做出了《民论》之时,闻昌正就该知道,谢琼婴他有才有志。按理来说,他不该这样对他,他应该好好培养他才是啊。但闻昌正出身寒微,走到如今这样的地步,从来都是猜忌大于信任。谢琼婴从前想要救世,将来就算是能救世,那又如何?他“心怀万民”,为了皇权稳定,有威胁,他就要铲除。 他爱他口中的“万民”,却不爱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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