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子随即而动,萧弗朝人更近了一步,而后贴着小姑娘微躬了两分劲腰,浑似要把头伏向那厚袄下的玲珑肩窝, 却是及时收止。唇就挨在她颈侧:“始乱终弃,果然是知知会做的事,若换做我,想必百次千次, 也仍会贪陷其中。” 知知被这始乱终弃的罪名唬得一愣, 第一时间还没领会过来,等想通了他说的千次百次贪陷是指什么,连眼神都惊讶地滞住了。 她推了人一把, 捂着自己的衣服跑了出去:“才不准你看!我、我先出去了。” 这温腻的手掌柔柔怯怯的一推,萧弗分毫未被撼动, 连一点踉跄也未曾有。 他的小姑娘恐怕不知道,她这样当真和欲拒还迎没什么两样。 萧弗也不敢再逗她了,对于她,他的忍力一直是很有限的,一时不慎,就要被她点起一身的火。 他拿着她递给他的那块巾子,拭去了身上残余的水迹,而后把衣衫一重一重穿好,最外头是那件青凛凛的新袍。 动作比平时更利落,为怕她等得久了。 毕竟是冬夜,她站在廊下也不知冷不冷。 等萧弗出去时,就看见小姑娘在看天井周边摆的那些盆景,一会儿拨拨延年松,一会儿又摸摸美人蕉,还对着抱香枝头的寒菊发了半晌的呆。 她转来转去的看盆景,他就在门槛后以目追寻着她翩轻的倩影。 她就在他眼中,每一刻都值得珍待。 知知一扭头见萧弗已经衣冠楚楚地立着,嗔怪道:“殿下好了怎么也不出声。” 萧弗一边往外走,招呼她跟上,一边道:“你若喜欢,尽可挪去你院子里。” 能在院子里开辟菜圃,不难看出她对这些花花草草的怜喜。 想当初纳她为妾之后,循崇院挪栽了许多花木,改扮一新,固然是老夫人和何嬷嬷的授意,但听说也是问过她的意思的。 是以他才未曾反对。 知知一听便知他说的是那些盆景,可她不过是等的无聊时,恰见这些盆景冬日里也生机葱茏、不见萎败,才多瞧了一会儿。 哪里好意思把人家装点院落的东西都拿走,她婉拒道:“不必啦,难得它们能在这里找到它们的蓬勃,别搬动时教损毁了。” “可我以为,蓬勃不难得,树有常青,花有迎寒,”萧弗哑然一笑,“能让这院子的女主人欢喜,才是难得。” “什么女主人……!”一时间知知脚下都急了起来,不欲让他看见晕红的桃腮,她干脆走到了他前面去,“殿下再这样乱说,以后我真的要同你划清界限了。” 一出去,便见江天已在院子外给两人备好了两匹肥马,都是烈红的鬃毛,一看就是最上乘的品相。 知知登时有些奇怪,江天如何知道她要和殿下一块儿出去呢?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更奇怪的好像是她,什么都没问,就跟着人走了。 江天把马牵过来,萧弗率先翻身上马,在马上俯目打量了她一眼:“要不要去换身衣服?” 知知错愕地摇头,她才不会为了他特地打扮。 萧弗:“至少把脸上的泥粉洗了?” 知知仍旧摇头。 她紧跟着也跨上了马鞍,拽了拽缰索,示意他可以出发了。 萧弗却在出发前,说了一句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话:“行,你别后悔就成。” 知知轻哼了一声,她有什么好后悔的? 顶多是看见灯会上那些娇娥小女一个个衣香鬓影,珠光宝气的,难免会有几分眼馋罢了。 不过想到灯会,知知还是有些担心,她此番并未同殿下事先约定什么,万一是她自作多情,他根本没想带她去看灯会呢? 可若不是为了去看上元灯会,她才不会跟着他走。 去年知知就惦念着灯景,上元的灯火之盛不是任何一个节日可以比拟的,今年好容易恢复了自由身,没成想却落得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一个人穿梭在偕伴结友的人潮间,那该多伤情。 对,她就是为了找个赏灯的搭子,才会找上他的。 知知记性很好,定居瑞嘉县之后,她也去过毗邻的杭宜县几次,早已是轻车熟路,眼见这条路确实没错,她才笑着假模假样地问了一句:“殿下要带我去做什么呀?” 两人此刻并驾齐驱,但因速度不快,即便滚滚风尘打耳边擦过,也没有呼啸之声。 萧弗不假思索道:“私闯民宅,窥窃他人,抓你去见官。” 杭宜县的灯会是远近闻名的,一点不逊帝京,想到即将可以看到的灯海,以及他与她这份不太讨人厌的默契,知知就没和他计较,翘着唇道:“不说我也知道,是不是去看灯会?” 隐约中萧弗似乎没再贫嘴,只轻轻嗯了一声。 今宵有圆月普照,流银为二人指路。知知觉得他们只是慢慢悠悠地打马前行,不曾想这么快就见到了传闻里的灯会。 她也没下马,只是和萧弗一前一后贴着街边走。 两边立着灯柱,街道上空每隔几尺就有横悬的绳索从左系到右,绳上挂着珠珠点点的小灯笼,有的是灯笼串,有的则是单独的一只,长长短短、错落参差,遍地交光。 街上还有灯龛、灯屏,摊头正叫卖着花灯、提灯,江面上则布着圆形的灯台,荡过一只接一只的灯船。 离离的灯涛火浪,烂漫十里犹然不绝,直把温柔的江南小城变作了绮绚的不夜天。 更有宝马钿车,香风衣影,知知看得眼都痴了,时不时就要惊呼一两声。 萧弗一点都不嫌弃,反而觉得她太易满足。 她喊一声他就笑一下,笑道后来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竟觉得她太易满足,可他难道不是? 连这满城的灯火他都视而不睹。 什么都不再重要,只要她能多笑笑就好。 直到知知在人群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催快了马速:“严叔?” 萧弗追了上去,就见她又停了下来,懊恼地垂着头:“找不到了,难道是我看错了?” 萧弗也没问她看见了谁,只道:“别急,下马找找?” 知知咬了咬唇,去岁她一直耿耿于怀的,便是沈家在上元前夕被抄了家,于是上元这日简直成了梗在她心头的一桩执念,稍稍牵动,便觉得又闷又痛。 可今年还是没法和家人一起过。 严叔前两日又都寻不见人,今夜若能不约而遇,也许是仁慈的上苍对她的一点小小补偿。 今夜杭宜县处处燃灯,只不知为何,唯独岸边的一段水廊却是黑灯瞎火的,严叔步伐刚健,就是往这个方向走,三两下就不见人了。 知知决定听从萧弗的建议,下马去找找。 人有相似,但那人不管是身量还是步态,甚至是身上的布袄都和严叔相差无几,她不大可能认错,何况严叔本就身在吴州。 知知买了一盏灯,才问了店家价钱几何,萧弗就熟稔地付好了银钱。 知知走得急,他不得已一手牵了一匹马,好在不远处就有棵缠绕着灯串的垂杨树可以拴马。 知知提灯走在沿江的走廊中,这一段当真是一只灯也没亮,若非她事先买了灯,就只能仰仗从外头街上辉射进来的几缕微光看路了。 萧弗终于安顿好马匹,跟上去时,就见小姑娘呆呆立在幽黑的廊中,不可置信地喃喃道:“阿期……严叔,你找到了阿期?” 而她面前站着一男一女,正在交谈,年长些的男子瞧上去刚挺壮实,旁边的小丫头则梳着双鬟,也不过十五六的年纪。 阿期闻声转过头来,当即惊喜地奔上前,一把抱住知知,又哭又笑:“姑娘,大姑娘,真的是你!” 严凌山此刻也看见了知知,还有她身后威严雍容的男子。 他与萧弗遥一颔首,彼此心照不宣。 按理说这两人不该相识,可知知此时早已满心都是她久别重逢的小婢女了,自然没察觉异处。 阿期是知知的丫鬟,沈家的大部分丫鬟都是知知给起的名字,知知那时候自己都是个小娃娃,哪里懂取些风雅吉祥的名字,便索性从一喊到了十,依依、尔尔、阿散……一直到阿期、九九。最末那几个,几乎就是和知知一般年岁,一道长大的了。 知知正和阿期相拥着,两个人臂把着臂好一顿欢跃,知知头顶的廊灯却忽而亮了。 耀眼的光束从头顶倾泻而下,把两个小姑娘脸上的斑驳泪痕一照无遗。 阿期意识到什么,很快抹了一把泪腮, “上元安康,姑娘。”她说完,却是拉起了自家的大姑娘的手要往前去。 知知新购下的提灯早已因与阿期重逢,在喜极的一刻掉去地上了,眼下两人正上方的小灯虽不知何故亮了,可前头却还黑着,阿期便摸着黑,牵着知知往前走。 知知简直有说不完的话要与阿期说,根本顾不上脚下的路,也就毫无抵抗地任她带着走,一面絮絮道:“你不知道,有几次我做梦还梦到你和九九了,平日我都不敢提起你们,怕想起从前的小丫鬟,就越发接受不了自己也成了丫鬟这回事了。” 她又转叹为笑:“不过也亏得做了一回丫鬟,才知道你们有多辛苦,这次见了我要好好做顿饭给你吃,弥补我的小阿期!” 可没走出去多远,知知很快便说不出话了。 因为她看见从前身边的另一名小丫头、家里洗衣的婆子、伺候阿娘的老婶子、甚至是家里的伙夫、马夫,沈家的旧仆们,一个一个都接连出现在她面前。 这根本不是偶遇。 “你们……” 眼睛早已被泪水糊得不成样子。上元的通明灯火、满街满市的车尘马足都没能花了她的眼,没想到却在这一滴滴炽热的喜泪上栽了跟头。 而随着她的一步步往前,前方的灯盏也渐次亮起,知知这才发现,原来廊上悬的那些灯笼不是没点燃,而是被厚重的黑布牢牢包裹着,布上大约是缝了根细绳子,只消绳子一扯,布就掉下来了。 每走过一个人,他们便对她道一声“上元安康”,而后跟在她身侧、身后,一齐穿过长长的廊道。 知知这时候哪还能不知道这是有心人的安排。 她于是拼命耐着性子,一直往前,直到走尽了整一段江廊。身后就是满廊瑰丽的灯火,比今次灯会一路所见的任何一处灯色都要夺目。 而在廊道拐转,由一叠石阶同向粼粼江水的地方。 知知终于看见了她满心满心期想着的人,就在船头树着的灯檠下,相携并立。 “上元安康,囡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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