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微生在后半夜醒来,忽发觉枕畔已没有人。 他迷茫地睁着眼半撑起身子,下意识唤了声:“陛下?”俄而光线才窜入他眼帘,允元正倚床坐在矮榻上,背对着他翻阅着什么,听见了声响,回头看他:“怎么,吵醒你了?” 杜微生摇了摇头。泛着凉意的深秋之夜,允元只随意地披了他昨日放在床边的那件浅青色长衫,长发松松地挽了个髻,却像个不拘形迹的浪荡公子,还调戏他似地笑了笑。 他往床边靠近了些,伸手抱住她的肩膀,看见她面前摆着的是四五本奏疏,不由得道:“陛下这是真的宵衣旰食了。” 允元笑笑,“非常时期,总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非常时期……”杜微生低喃,“既是非常时期,还望陛下……警惕徐赏鹤。” 允元手中活计停顿住,望向他,声音冷了:“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杜微生淡笑:“臣连日只在这勤政殿内,还能知道什么呢?只是想,徐尚书那么讨陛下喜欢,想必有所图谋。” “那你呢?”允元很快地反问,“你也有图谋吗?” “臣的图谋,不是早已被陛下看穿?” 允元微微眯了眼睛,沉默下去。他听起来是在打哑谜,实际已将谜底都掀给她看了。然而徐赏鹤撑死了不过是个工匠,又能起多少风浪?就算一时宠爱加身,也不见得能动摇大局。 杜微生的表情在认真中夹杂了笑,甚至还有一丝昨夜那情欲的残影。不如就将他的谏言认定为妒忌,还更容易一些。 杜微生揽着她问:“还有十日,就到陛下的生辰了。陛下有什么想要的吗?” 允元颇为惊讶地看他一眼,“朕想要什么,你就能给朕吗?” 杜微生笑了,“陛下可不能总用这样的反问来拒绝旁人的好意。” “受教了。”允元往后又靠了靠,揉了揉太阳穴,“那,朕想要汝阳侯消失,可不可以?” 抱着她肩膀的手又紧了一分。其实汝阳侯之于杜微生,也并没有什么非死无以报之的大恩德,汝阳侯做事,从来只是为了他自己的。但是毕竟这个人已经渗入了杜微生与允元二人人生的所有因果里——允元转过头看他,便也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一样的复杂情绪。 允元疲乏了,将那几本奏疏往他怀里扔,撒气一般,“你且自己看吧,几个老不死的,说朕有意把汝阳侯与妻儿分隔开,旷夫怨妇,于国无典,悖逆人伦,为君不孝。另还有这里,说朕即位以来,没什么建树,只是大兴土木,广招内宠……”她古怪地停顿了一下,还去看他的反应。 杜微生也坐到允元身边来,一目十行地掠过这些奏文,又将它们分别理好,道:“陛下自有陛下的计策,若被这几个食古不化的老臣打断了,可就得不偿失。” “是啊,朕自有朕的计策。”允元侧头凝望着黄金制的雁足灯,慢慢地道,“待朕除了汝阳侯,建起学士院,再将禁军收入囊中……三省的那些人再是厉害,也不能妨碍到朕了。” 她能与他说这些,无非是认定了他已经不再构成威胁。杜微生低垂眼睫,道:“陛下宏图远志,为社稷所计深远。” “也只有你会这样说。”允元笑道,“想奉承朕?可朕已经听过太多的反话了。他们一边说朕不过一介女流,却妄图倒转乾坤,不自量力;可一边又说朕不是寻常女子,一定有什么怪异之处,才会如此荒淫残暴。” 杜微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她少见地顺从,在他的怀里闭上眼,感觉到他一下又一下地抚摸她的长发。 其实世人是真的很奇怪。她做皇帝,平素总是和颜悦色的,很少打骂下人,不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至少是做到了不迁怒,不贰过。她杀过人,背叛她的人和可能背叛她的人,但她也会行奖赏,赐恩典。她自以为已很努力在学习父皇那样治国了,至少比那个喜怒无常的哥哥要好吧——可是,世人却说她才是皇室之中最荒淫残暴的那一个。 “你知道么?朕过去不是这样的。”她忽然说。 杜微生道:“臣不知。陛下过去是怎样的?” “朕过去……”她顿了顿,“朕过去只是个寻常的、受父母娇宠过了头的公主而已。读过不少的帝王之术,可也只是当做修身养性的游戏,从未想过有一日会施于己身。是直到六年前……” 她突然停住了。这样,许久,许久,她也没有再开口。 六年前,也就在先帝去世、废帝登基的那一年。 “朕直至今日,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在何处做错了。” 末了,她淡淡地,用这样一句话收束了那些没能出口的往事。 “臣虽不知道,陛下过去的事情,”杜微生忽然道,“但臣以为,陛下如今就很好。” “嗯?”她仰着脸望他。 “伏羲女娲创世造人之际,并不曾有谁说过,伏羲就一定比女娲高一等。天命无常,从来不过是有德者居之。”杜微生的下颌棱角分明,声音也如风送浮冰般清冷,“旁人说您是女人,只不过是不想承认您是天子罢了。” 允元咬住了唇。 他复又笑了,清清淡淡的,“您生来就要统御万民,这就是天命,陛下。三年前您是如何胜了汝阳侯,三年后,您也仍然可以做到。” 她想问:那你呢?你是不是也曾有过一些理想,却最终说不出口? 可是他的模样,却似不容她发问了。 * 天刚蒙蒙亮时,勤政殿外头打瞌睡的赵光寿就被一道十万火急的消息给吵醒。他冲入寝殿去一边叫着陛下,却隔着帘幕看见皇帝与杜公子两人相互依偎着坐在床边假寐,面前摊开了不少的书卷,像是熬了一个通宵似的。 赵光寿不得不再次低喊:“陛下!陛下!掖庭宫出大事儿了!” 允元即刻就睁开了眼睛,脑子还没清醒,说话已有了威严:“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赵光寿弓着身子打起了帘儿,小声道:“是高夫人,高夫人她去了……说是七窍流血,中毒之兆……掖庭令还在外面候着,等陛下发话呢!” 允元悚然一惊,彻底地醒了过来,立即起身,“把掖庭令留住!所有知道此事的人,一律关着,不许走漏一丝半毫,否则全部就地斩杀!” 杜微生同时醒来,也不问发生了什么,只是接过宫婢们手中的物事为允元更衣洗漱。允元已十分焦急,当着一众下人却不能发作,只对赵光寿强调:“再增派人手去迎仙殿,快去!” 赵光寿一溜烟地跑着去了。再过一阵,傅掌秋、杨知礼、沈焉如等女官都陆续赶来,允元只回头看了一眼杜微生,便道:“去正殿计议。” 也不过是片刻,这寝殿里就只剩下杜微生一人,和外头把守着的四五名侍卫宫女了。 * 迎仙殿外,虽然动静窸窸窣窣,但还是能看出,守卫增加了一倍不止。 汝阳侯庆德走到殿门口,便被侍卫的长戟挡了回来。他也不恼,只对自己身边的宦官问:“这是又出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儿了不成?” 宦官不回答。 庆德笑道:“陛下想必不让你们说,但孤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何况孤相信,最多到今日傍晚,所有人也将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孤且安心等待即可。” 他的小妹妹,以为在她自己身边铸一道铜墙铁壁就可以百毒不侵,却没想过,她不过是个女人,谁愿意做她的铜墙铁壁? * “为何会这样?!”允元焦虑地在大殿中踱步,“朕不是让你们好生看管她的饮食起居吗?怎么——怎么会这样?!” 几个心腹大臣面面相觑,最后,是站在后头的掖庭令小心翼翼开了口:“禀陛下,前些日子,汝阳侯给……给高夫人进献了一些地方小食,臣等都一一验看过了,没有毒性,但是……但是高夫人毕竟每日都须服药……” “行了,朕明白了。”允元大袖一挥,“赵光寿!” 赵光寿一个激灵,“奴在!” “派神策军,包围迎仙殿和城中郡邸,捉拿汝阳侯及其妻小,下诏狱!林芳景,立刻草拟檄文,汝阳侯庆德,悖天逆理,毒杀亲母——”她顿了一下,“不,要从头写起:他自入京之前,已不安于室,埋兵城外,已为朕神兵所诛,如今孤注一掷,竟毒杀亲母,悖天逆理,骇人听闻,人神宜共殛之!” 林芳景飞快地记录着,快到连握笔的手都在发抖。外边还是冷肃无雨的天气,长安城犹在黎明的静寂之中,可谁知道,再过几个时辰,一切会成什么模样?! “埋兵城外”,无疑是殿中绝大多数人都从未听过的大事,却被允元如此迅速而轻快地说出了口,一时惹得几人交换了眼色。 赵光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高声接旨,心想幸好昨日陛下去了趟乐游原,汝阳侯埋伏在城外树林的那些兵马,昨日已吩咐京兆尹去处理了,或许半夜已有了一场恶战,却还没有捷报传来。 * 众人俱各领命而去,大殿上的空气沉闷着,殿外的灰云之间竟不时劈落几道闪电。 勤政殿与迎仙殿,相距也不过几座庭园,若是赵光寿动作得快,午前应能将庆德押过来了。 允元坐在空荡荡的大殿正中央,双手交握抵在眉心,一言不发地等待。 忽而有一件长衣落在她身,她转头,却是杜微生来了,他道:“臣看陛下的政事已处理完了,来给陛下添一件衣裳。” 允元攥紧了衣角,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云淡风轻的男人。 时间愈来愈无情地流逝去。 赵光寿绝不应该花这么久。 就在这时,有太医在外求见。原来今日,是每月两次给勤政殿送药的日子。 允元冷漠着脸一言不发,是杜微生走了过去,将药盒接过,又耐心地听太医解释了半天药理,再礼貌地送他出了殿门。 杜微生回来时,允元冷不防地道了句:“那是朕的母亲,他凭什么杀?” 杜微生一怔,却见允元目视前方,好像根本不是在对他说话。 这一刻,在允元的野心与苦难面前,他似是成了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陛下!陛下,不好了!”是赵光寿身边的一名小宦官连滚带爬地奔了进来,“兵部,兵部黄尚书统领了汝阳侯的亲兵,从北门闯了进来!眼下,眼下正在迎仙殿旁与神策军交战!” 允元蓦地站起,杜微生刚刚给她披上的长衣也滑落下来,“赵光寿呢?”她厉声。 “赵公公,他分了数百人在迎仙殿,带着剩下的神策军都去郡邸了!” 沉默的一刹那间,又一道白日闪电从殿门外劈落。 允元的肩膀奇异地放松了下来,她甚至笑了,“好,赵光寿做得不错。那就是还有两千人,在宫外了。” 二十二 天命所归 他反手握紧她的手,“陛下一直是陛下,众臣万民,天下苍生,都在陛下的掌中。” 敦德二年九月廿九正午,兵部尚书黄汝训张出檄文,言当今圣上,弑父母,逼兄长,篡大统,禽兽之行,不可以为天子。领城内亲兵上千,闯入太极宫北门,到迎仙殿迎接被囚禁的汝阳侯。 与此同时,神策军也发出了声势上不遑多让的檄文,称汝阳侯弑杀父母,图谋大统,大逆不道,神人共殛,迅疾包围了城中汝阳侯一家老小所居住的郡邸。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2 首页 上一页 17 18 19 20 21 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