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啊。”若微情不自禁地说。 云霏也微笑点头, 说:“是呢, 难得有这样清闲的时候。” “这段时间, 你很辛苦。”若微轻轻地说:“云霏, 谢谢你。” 云霏眼睛一红,“您说得什么话。为了您,什么都不辛苦。” 若微微笑了。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握了下云霏的手。 她们在安静了一会, 若微忽然问道:“是已经离开苏州了吗?” 云霏刚想回答,便听见了一道很熟悉的声音:“还有两个时辰。” 二人一惊,一回头, 果然看见了赵郁仪。 云霏连忙低头行礼, 若微福了福,迟疑了一下, 问:“您忙完了?” 赵郁仪说是,他走到若微身边,道:“在做什么?” 若微张口,刚想回答。忽然之间,感觉似有光亮迎面而来。她下意识地抬头,看见月亮在一刹那之间冲出了云彩,一下遮掩住了黯淡的星光。月亮是冷淡的,她的光芒却是明亮的,无拘无束地朝人间四面八方的洒下华缎般的光辉,船帆,水鸟,远处若有若无的船只,都笼罩在潮水一般的月光中。河水亦闪着一片粼粼的银光,夜晚的冷风拂过,像是月光在微微地颤动。 若微喃喃出声:“……看月亮。” 赵郁仪一怔,他追随着若微的目光,去仰望那至高无上的月亮。它镶嵌在漆黑的天幕中,遥远而缥缈,圣洁而柔美。他微微抖动了一下眼睫,感觉一下盛满了无数的月光。世间万物都沉浸在月光里,他自己也是。 他们都没有说话。过一会,有一只洁白的水鸟忽然抖动着翅膀,飞过水面,发出扑棱扑棱的声音。他们忽然感觉到周遭有点过于安静了,身边伺候的人都已经悄悄地退下,他们几乎可以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赵郁仪不由得看向若微,她神色恬然地站立在月光下,像月光一般朦胧而美丽。 他不禁问出声:“在想什么?” 若微的声音轻轻的,“我在想,如果可以点河灯就好了。又亮,又热闹。” 赵郁仪想象一下那个场景,忍不住微笑了。他凝视着洒满月光的河面,冷风掀起一个又一个轻柔的水波,仿佛记忆在时光的长河中不安的滚动。他想起了已经过去了许多年的往事。那时他还是一个小小的孩子,母后牵起他的手,穿过长安宫中重重的宫阙,来到蓬莱池中放河灯。他好奇地捧着手中小小的铜灯,闻到一阵阵松香,那是母后宫殿中特调的白芷,松香和蘅薇的味道。他试探般的戳了戳小灯,催促母亲:“快点火吧!快点火吧!” 母后苍白的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那时她已经很憔悴了。命运的坍塌已经近在眼前,一切都无法避免。“别急。”母后温柔地说,“你自己来,好不好?” 小郁仪眨眨眼睛,有些困惑。 母后把手中沾满油脂的小火把递给他,嘱咐:“碰一下灯芯就可以了。” 小郁仪乖乖地接过,看一眼母后,照做了。 于是,灯篮内一下亮起跳跃的火焰,小郁仪眼睛亮了,开心地说:“阿娘快看!有小火!” “郁仪好聪明。”母后微笑了,“有什么愿望要说给它听呢?” 小小的郁仪思考了一会,认真地说:“阿娘,孩儿什么都不缺呀。” 母后微微一愣。不知为何,她的脸色看起来更加苍白了。 “我儿。”她微笑了,但眼睛里却泛起了泪光,“那阿娘帮你说,好不好?” 小郁仪并没有注意到母亲的不对劲,说:“孩儿都听阿娘的。” “好。”母后说,她和小郁仪一起把河灯放进湖水里,握住他的手,一起把河灯推向远方。她的的声音很温柔,环绕在赵郁仪的耳旁。母后用吟唱般的声音说,“愿保兹善,千载为常。欢笑尽娱,乐哉未央。” 赵郁仪睁大眼睛,眼睛始终着那如同星火般的河灯。它带着母亲美好的祝愿往远处飘去,犹如光点一般追随光明而去。同时也照亮了湖面中映着的长安宫阙深重的影子。而那熹微般的亮光,最终也渐渐消失在了湖心深处,埋葬在了深深的宫阙之下。 晚风逐渐停了,最后一缕风歇息在他的脸颊上。赵郁仪望着眼前看不见尽头的河面,温暖的感情在他的心中浮现,却一下又被击得粉碎。他不经意间望了一眼身边的人,见她亦是微微簇眉,仿佛隐有愁思。他的心奇异般地颤动了一下。在这同一片月光之下,人与人的距离仿佛在无意中拉近了。 船只渐渐向前,远处的船只模模糊糊的可以看到了。船上似乎点燃了所有火把,远远望去像一座灯火融融的楼阁,正在传来隐隐约约的缥缈动人的歌声。河面已经映出了深深浅浅的光点,仿佛滔滔不尽的灯海,在往人声鼎沸处汇聚。 若微仔细听一会,忽然笑了。赵郁仪见她乍然一笑,也不禁凝神听起来。 是曼长而悠扬的乐器声。似乎是笙,磬,筝和瑟相互伴和的声音。还有人群高亢的应和声和喝彩声。赵郁仪大约猜到是文士们游宴集会。有一文士在美妙的乐声中高声吟诵起来, “——愿保兹善,千载为常。欢笑尽娱,乐哉未央——” 文士悠长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直到过了半晌,空旷的河面之上,仿佛仍然有回音,在一遍一遍的回放。 赵郁仪许久不说话。他的心渐渐宁静下来。若微惊讶于他长久的静默,偷偷望过去,发现他的神色十分柔和。她没反应过来,眼神一下就被赵郁仪捕抓了。已经相处这么久,若微第一次这么久同他对视。她实在是太害怕他了。可是,与主人的冷漠寡情的本性不同,他的眼睛是多变的,光影与暗影都在里面交织,可以寒冷如铁,亦可以温柔似水。此刻,他的眼睛就像静谧的星河,有脉脉的温情在里面流动。 赵郁仪问:“怎么了?” 若微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回答了,“我在想,阿耶和阿娘,现在也和我们一样,在同一片月光之下吧……” 若微说完了,才发现自己失言。她很忐忑地望着赵郁仪,却看见对方微微地笑了。 他很温和地说:“一定是的。” 若微一瞬间有些迷惘了,她看着赵郁仪,没有说话。 赵郁仪并没有询问,只是牵起她的手,安静地站立在月光下。那一晚他们很晚才回船厢,也没有说许多话。赵郁仪只是拥抱着她,一起入睡了。 此时的大明宫中,也有着一样的月光。 但宋绘却无心欣赏。他忙完楚王入长安之事,又匆忙赶回宫中。皇帝春秋已高,但对于朝堂之事,依旧保持着极高的掌控欲。此时已是亥时,延英殿内依旧灯火通明。宫人们提着夜灯,在殿外静默而立。宋绘与一个内宦私语片刻,而后走入殿内。 宋绘进入时,皇帝恰巧搁了笔,盯着案上的一纸文书沉思。宋绘恭敬行礼,皇帝随意一挥手,让他起来,漫不经心声问一句:“如何了?” “回陛下的话,已经准备妥当了。”宋绘道:“只待殿下动身即可。” 皇帝微微颔首。宋绘偷偷觑向皇帝,见其的目光仍旧停留在书案上,眉眼似有沉郁之色。方才底下人也告诉他,皇帝今晚的事处理的差不多了……凭着对皇帝多年的了解,宋绘出声了:“夜深露重,陛下辛劳一日,不若歇下吧。” 皇帝长长叹一口气,“你说得对。到底是年纪大了,再不可如从前一般。” 宋绘一惊。自从皇帝身体渐衰,平日最忌讳旁人言春秋之事,今日如何自己提起了……宋绘压下心中疑虑,上前为皇帝披上外衣,又温言道:“陛下提这些做什么?在奴婢心里,您永远正当年时,容彩焕发呢。” 皇帝微微一笑,看他一眼,道:“你就哄朕吧。” 皇帝接着道:“朕老了,孩子们却长大了。” 宋绘安静片刻,正欲开口,又听见皇帝叹息道:“大郎这孩子……”语气颇有失望之意。宋绘大惊,陛下这是觉察到了什么? 他压下心绪,柔声劝慰了皇帝几句。又悄悄觑一眼皇帝刚刚在看的奏书,只能看到上写着的“许成毅”二字,心中一动。 他仍旧向往常一般询问:“陛下还是歇在寝宫吗?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皇帝方欲点头,忽而瞧见窗外皎白的月光,沉默片刻,道:“朕出去走走。” 宋绘有些惊讶,应一声是,又道:“今夜月光正好呢,陛下正宜出去瞧瞧。” 皇帝仅仅带了二三侍从,走在夜间寂静的宫道上。 长安的夏夜,依旧是有几分燥热的,几乎没有风。禁内俱是一片全然的宁静,仅仅偶尔有夏虫发出几声短促的鸣叫。正是菊花的季节,簇簇金菊开得十分艳美,空气中飘浮着燥郁的菊花香,是甘美中带有些许苦涩的气味。皇帝嗅着着沉寂的花香,感觉这苦味直达了内心不可言说的幽微之处。 皇帝忽而出声了,“二郎离开长安,快有两个月了吧。” 还等不及宋绘回答,皇帝叹一口气,“这段日子,的确是辛苦他了。” 宋绘惊讶于皇帝语气中微微的怜子之意,过了一会,才道,“陛下言重了。为您做事,殿下如何会觉得辛苦?” 皇帝一愣,却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道,“二郎这孩子,的确自小就不曾朝朕叫过苦……”皇帝说到最后一个字,反而有点不太确定了。太子从小就不曾同父亲诉过苦吗?只是他几乎也记不得这孩子小时候的样子了。他曾经有意忽视了他这么多年。 皇帝望着天空之中高悬的明月,心中忽而生起难得的怅惘之感。他的思绪在全然的静默中无止境的扩散,忽然之间,他像是听到了佳人曼妙的歌声。佳人含笑地看他一眼,依旧是年轻时的模样。她的美目顾盼生辉,红唇轻轻一动,吟唱起美妙而动听的歌——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皇帝不禁轻轻地唱出声,他喃喃道:“阿晚……” 沉郁的菊花香在夜晚中悄悄的酝酿,一下钻到皇帝鼻尖,皇帝猛然回过神来,他往四下一看,只有长安宫中熟悉的一草一木,还有一个一个宛若俑人般站立的宫人。哪里又有人在唱歌呢?已经死去了的人,是不可能再回来了的啊! 皇帝僵立半晌,心一阵一阵的发冷。左右察觉皇帝的情绪,俱不安地屏息等待。半晌才听皇帝疲倦地说:“回去罢,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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