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折腾下来,皇帝也很累了,但他还是勉情打起精神,吩咐左右,“朕要见于太医。” 没过多久,于太医便入内了。 “朕的身子,你是最清楚不过。”皇帝长长叹一口气,“你不必有所顾忌,与朕直说便是。” 听闻皇帝此言,于太医也不敢闪烁其词,一五一十地说了。 “原来如此,”皇帝的脸色一片灰白,不停地点着头,“朕明白了……你且退下吧。” 于太医依言退下了。 皇帝挥退了服侍的人,一个人坐于殿中。 但直到天明,他却仍然无法入睡。 皇帝醒来的消息很快传遍朝野,其中有多少人欢喜,有多少人忧愁,却是不得而知了。 皇帝醒来的第二日,楚王就匆忙赶来延英殿,要求见皇帝。皇帝自然应允了。延英殿中,楚王看着皇帝尚且憔悴的脸色,不由得落下泪来,“您终于醒了,”楚王沙哑着声音道,“儿臣好担心您……” “多大的人了,还哭成这个样子。”皇帝微笑看着流泪的长子,朝他招了招手,“朕这便无事了。” 楚王膝行上前,望着父亲近在咫尺的面容,又默默流泪了一会。“耶耶,”他哭道,“您终于醒了,您昏迷的这几日,儿臣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委屈……” 皇帝脸上的笑容微微凝固了。“太子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他凝视着长子,“但你受了委屈……朕知道。” 楚王怔愣望着皇帝,讷讷不能言。 “人生在世,谁能不受丝毫委屈呢?朕为天子,也时常有不如意之事。”皇帝微微叹息道,“你与二郎,虽为兄弟,却更是君臣……朕总不能护你一世,” 皇帝逼迫自己的声音变得冷酷下来,“你明白吗?” 楚王刹时感觉如坠冰窟,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徒劳地唤道,“耶耶……” “你们兄弟长久失和,这都是朕的错。”皇帝怅然叹息道,“但过去了的,都已经过去了,任何人也无法改变……但从今以后,你总得让太子放下心来。” “您,”楚王猛地睁大了眼睛,“您的意思是……” “朕已同贵妃说了,过几日,便将你改封纪王。”皇帝不自觉地躲避着长子的眼睛,只是说,“你便与你母妃,便在纪地,好好的过活吧!” 楚王张了张唇,一下松开了皇帝的手,他颇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耶耶,耶耶。”他像个孩子一样小声地唤着,“您说的是真的吗?” 皇帝猛地哆嗦了下,“梓儿,是耶耶对不住你,你恨耶耶吧……”他深深地阖上了眼睛,“从此以后,忘了耶耶从前对你的好……日后弟弟做了皇帝,你要收一收你的性子,要懂事……明白吗?” 楚王梗着脖子,好久不应声。但皇帝已经不想再让自己犹豫了。“朕乏了。”皇帝虚弱着声音说,“你去蓬莱宫,看看你母妃吧……她如今,想必也很伤心。” 楚王呆呆站了好久,才闷声退下了。 尽管皇帝醒了过来,但众人对那一天的到来,已经隐隐有所预料了。 在皇帝如常的视朝下,大明宫仍是一片凛然有序,但这有序又不同于以往,而是一种暗流涌动的序然。此刻只需往湖中投掷些许乱石,便会掀起颠覆所有人的惊涛骇浪。 皇帝将楚王改封为纪王的消息,两日前就已颁下了。往日宾客如云的蓬莱宫,此刻门可罗雀。尽管皇帝仍旧如往常般,日日派人往蓬莱宫送入流水般的赏赐。但依旧无法改变蓬莱宫的颓势。何况,宫中所有人都知道,贵妃将与纪王一道去往封地了…… “陛下尚在。”会有好事者感到奇怪,“贵妃怎么能随纪王前往封地呢?” “这有何奇怪的?”和他一起闲聊的友人回答说,“前朝的文仪夫人,不也是元帝尚在,却随子呼为吴国太妃吗?” 那人很快也想到了,却又说,“文仪夫人的下场可不大好……” 友人不由得笑了,“只怕贵妃娘娘的下场,还不如文仪夫人。” “你如此大胆!”那人震惊道,“可不能随意说话。” “这里就你我二人,难道你还会出卖我吗?”友人眨眨眼睛,“当年安国公府怎么倒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那人叹息道,“想来陛下此举,也是为了保全贵妃。” “即便是至尊天子,也不能事事如意吧?”友人颇有些惆怅,“不过将来的事,谁能够看得清呢……”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神伤,俱不再说话了。 与外面浮动的人心不同,东宫内,所有人都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殿下就要登基了……不管如何,大家以后的日子,一定都是往上走的。众人虽有都有些激动,但因太子强有力地约束着东宫,大家都不会过度地往外表现出来。 临华殿内,若微有些忧愁地望着窗外,喃喃自语道,“雪怎么还不停?下了好久了……” 云霏一边给她整理着衣物,一边说,“奴婢听说,长安到了二月份,都会下雪呢。” “也不是不能下,”若微说,“小一些就好了……我好久没出去了。” 云霏忽然想到了什么,“您近来还是少出去为好。” 若微叹口气,“我知道。” “奴婢上次去给良娣送东西,远远瞧了一眼前殿,有好多府兵正在巡视……听说都是殿下的吩咐。” 若微一呆,“这么吓人。” “对呀。”云霏说,“您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自然是再紧张都不为过的。” 若微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出声了。 云霏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唤了旧时的称呼,“娘子。”她低声说,“您是不是很害怕?” “有一点。”若微说,“现下的生活,我都还没有习惯。一下又要大变了……”说到这里,若微自嘲地笑了,“不过就算一直不变,我也永远不会习惯吧。” 云霏静静听着,忽然小声问,“殿下有说,要如何安置您吗?” 若微沉默一会,不期然的,她想起了几日前,深夜的一场大雪。赵郁仪温柔的眼睛,还有略带哀伤的声音……她摇了摇头,轻声说,“管他呢,总之都不是我能做主的。” 云霏于是不说话了。 “您说的对。”过了半晌,她才道,“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若微望着她温暖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今晚,雪终于停了。 深冬的午夜,寒冷而安静。茭白的月光俏皮地在窗棂上跳跃,冰冷的砖石上映出粼粼而闪烁的波光,若微闭目感受着一阵一阵涌来的潮汐,感觉月光正与自己一同颤动。 他的脸颊贴着她的脸颊,他们都一致地感到很适意,很温暖。结束后,他没有退出去,还是抱着她,轻轻蹭着她的脖颈。若微完全没有力气阻止,就随他了。 “这段日子,要委屈你了。”赵郁仪的声音还有些不稳,但依旧很柔和,“现下局势不稳……先暂且不要出去。” 若微嗯了一声,又说,“我知道了。” 赵郁仪见她答应了,就没有再说话,只是专注地亲着她。若微被亲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等他亲完了,就小声抗议道,“您不要再亲了……” 赵郁仪亲了亲她红红的耳尖,说好。 “好了,我不闹你了。”他声音很轻柔,“睡吧。” 若微依言照做了。 而赵郁仪那双温柔的眼睛,恍若远处灯火融融的高楼上传来的飘渺的歌声,一直深深地映在她久违的甜美的睡梦中。 延英殿,皇帝与太子谈事至夤夜。 谈完正事,皇帝便说起了家事,“大郎明日便要离开长安了。”皇帝的声音微微沙哑,“二郎不若去送送他。” 太子应是,“兄长就藩,儿臣自然要一送。” 皇帝点了点头,说好。赵郁仪端详着皇帝苍白的脸色,不禁问道,“今夜怎么没见阿耶吃药?” 皇帝一愣,看了眼天色,“已经叫人去拿了,想必快到了。” 太子于是道,“我等阿耶吃完药再走。” 皇帝的脸上流露出欣慰之色,正欲说话,便见一内侍捧着汤药走入殿中,太子欲为皇帝侍药,于是亲自接过,下一瞬,他便愣住了,而后冷声问:“为何是冷的?” 内侍慌忙跪下,“殿下,殿下饶命……” 太子还未说话,皇帝便开口了,“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许是因为外头太冷了吧。”皇帝吩咐道,“重新热过一回便是。” 太子微微蹙眉,总感觉哪里不对,于是又问了一遍,“为何是冷的?” 内侍惊慌不已,伏地道,“奴婢是拿了药便匆忙赶回来的……谁知路上碰见了羽林军在巡夜,一时耽搁了。” “如今已是子时了,早过了巡夜的时间,羽林军巡什么夜?”太子喃喃自语,而后猛然反应过来,几乎和皇帝同时开口道,“不好!” 皇帝也反应过来了,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连声唤道,“郑万发何在?” 宋绘连忙回应道,“陛下,您忘了,郑将军前日丧母,已回乡去守母丧了……如今羽林军是成青在掌事。” 皇帝的心骤然一冷,成青,成青与贵妃的母族有姻亲关系……想到某种可能,皇帝喉间猛地涌出一口鲜血,一下坐不稳,无力地倒了下去。太子连忙去搀扶皇帝,皇帝猛地抓住太子的手,“不必管朕……”皇帝猛地咳嗽了几声,“你只管便宜行事。” 太子沉声应是,正欲开口吩咐,忽而见一内官急切而入,声声泣血道,“陛下,大事不好了,纪王与成青正集结甲士,已然过了玄德门,正在往建福门扑来!” 纪王!皇帝猛地色变,而后眼前一黑,昏倒了过去。幸而自皇帝病后,于太医一直候在延英殿,宋绘连忙去唤于太医。情况紧急,太子已然顾不得此处,匆忙嘱咐了于太医一声,而后走了出去。 外殿,众人俱惊慌不已。须知道,要进入大明宫,必先越过太极宫,而叛军既已过了玄德门,想来太极宫已然失守了……赵郁仪的脸色猛地变了,他勉强镇定下来,问,“外面情况如何?左右龙武可还守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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