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呲了呲牙,撕破了那张类人的面具,神情妖异而魅,像一只口吐人言的狐狸,语调也飘忽了起来。 “晏停云~你祈妖那日起,便全未想过么?你以为我便会是你手心把玩的爱物,只会同你争论什么穿不穿绣花鞋?” 她翘着脚,头转来转去的端详着那挂在她脚上、嵌着明珠的绣花鞋,忽的将鞋踢到晏停云身上。鞋子不重,晏停云却像是被一块大石狠狠砸了,几乎站立不稳。 晏停云扪心自问,他当真不知么? * 这大雨下了两个日夜还没有停。仿佛自从他与妖来后,小城的雨便多了起来,天昏地暗,淅淅沥沥的不肯断绝,再没有晴方的样子。 晏停云被妖囚禁在了屋子里,寸步不能出。 他又一次夜间惊醒,梦里厚重的泥浆束住他的手脚,淹过他的口鼻,同那天的黑雾一样。 他坐起来,剧烈喘息着。皎洁的月光如霜一般照在妖的面颊上,妖仿佛沉睡着,冰冰冷冷的如玉雕作。他定定的望着妖,打了个寒颤,忽然手扼在妖的脖子上。 妖倏的睁开眼,仿佛从未沉睡过。她注视着晏停云,一双透绿的眼带着幽光,亮的惊人,仿佛能穿透沉沉夜幕。 “妈姆,难道你要杀我么?” 她轻轻转动着头,男人的手仍钳制在那里,却半点不畏惧,甚至还挑衅的仰起那看似脆弱纤细的颈,面庞上带着盈盈笑意。 分明是她被钳制住了要害,但她注视着他,就像猫注视着按在爪下的老鼠,是那样胜券在握、气定神闲。 晏停云的手慢慢颤抖起来。他当真扼不下去。 闪电划过,将窗前屋外照的雪亮,将心意也照的雪亮。 爱与恨从来不讲道理,晏停云发觉,他即便是怨她,那怨却像是要汇入海中的河流,再是汹涌,也将被吞没。 他想过要驯化她,自以为是手段高超。以为妖也不过像一只小鹰,至多是只雏虎,只需细水长流、滴水石穿的让她记住一段呼哨。 但他到此才明白,在她的嬉笑嗔怒间,他才是被驯服的那个…… 晏停云想,或许再拖延一会儿。他胸腔里的怨恨,便要全然消失了。就像从前一次又一次一样,只能由着她,像一只提线木偶似的被牵动。 可是他偏又生出一股子不甘来。凭什么他大乱方寸,她却从来气定神闲。从来都是她胜,也该他胜一次。 晏停云垂下眼去,手中掐诀,口中也低语不停。“……一切怨和罪,还诸于彼身。” 长而浓密的睫毛遮盖住了他的瞳孔,让人望不清他眼中神情。妖注视着他,瞳孔紧缩了一下。 屋子里凭空起了飓风,窗棂、床柱都炸成了一片片碎木,溅在男人身上,将他脸颊、身体割出来一道道流血的伤口。 这咒语焉不详,瞧起来也气势汹汹。妖不得不怀疑,或许他是当真狠下了心,要将她关回古镜里去。或是更决断一点,直接将她打散。 自妖脉封后,人间久不见鬼神,从前咒术也早已失传。她观察已久,料定他至多有两三分本事,不过凭着一腔痴癫唤出了妖来。 是的,她就是摆明了架势欺负他,却不料他也手有利刃…… 妖警惕的化开,像是流水一般化作隐有粼光的黑雾,在梁柱间闪来闪去,飘荡在屋子里观望着,让人捕捉不到她的身形。 可她又没有想到。语定咒成,她身上全然无事,男人却大口大口的吐起血来,像枯叶一般坠落下去。 晏停云遥望向梁柱间。只是他眼前已逐渐模糊了起来,看不到那片黑雾了。 他提唇笑了笑,带着些心死如灰的意味。“灼灼……如今你可以走了……便是你要杀我,我也无怨,不必担心担上因果。” 妖后知后觉的发现,束在她魂魄上的那根线已被扯断了。从此无论她是归山林,还是去云天外,都再无滞碍。 可是男人的嘴角却有血不断溢出,红的刺目。妖忽然慌乱了几分,她觉得胸腔里好像也长出了一颗心,缓缓抽紧了。 她不是一直想要吃了他,想要他心甘情愿的赴死么……又慌乱什么?
第45章 大朴树下的石桌上改供了一座白玉像, 边上还放了一瓶花。香煞人的姜花团一簇,犹带露水的插在瓶子里,不像是供神, 倒像是清晨急匆匆采来讨好爱人。 晏停云端来一只小盏放在神像前。小盏落在石桌上, 发出轻细的响声,盏中也微起涟漪。血腥气弥散开, 神像却毫无动静。晏停云在石凳上坐下来, 静静的看着天空。 妖脉已经开了, 无数的妖与怪都不知从何处滋生出来,多的像是要挤满天空和山林。 瓦猫依旧立在家家户户的屋脊上,庭中树却浓绿的像是要流动起来。日光下, 透明的飞鸟折射着五彩的光晕,无处不在的啼叫。这小城热闹的几乎嘈杂。 他正这般想着, 那白玉神像明明灭灭的亮起光,丝丝缕缕黑雾溢散出来, 缭绕在他周身。这小城重又热闹的恰到好处…… “你当真不想活了么?”妖的声音从黑雾里传出。她嗅了嗅那盏中血, 很是困惑的绕着男人逡巡,反反复复的打量他。 自那夜之后, 晏停云的身子更孱弱下去。天还是早秋,秋老虎刚刚过去,每日早晚他却已穿上了羽毛粘作的大氅,还单薄的像是风吹即倒,便是妖看了也觉得惊心。 可他撑着这样一具身体, 却依旧要割血饲她, 这么下去也不知还能活多久……分明她去抓只虎、或是鹿来放血也是足够的。 “灼灼, 你出来么?”晏停云仿佛想要触碰她,指尖探向黑雾, 却什么也抓不住。他开口似是寻问,语中却隐有乞求。 黑雾中传来一声轻笑,而后缓缓聚拢在一起,化作人形。 她乍现人前,一身水透透的红裙裳,像是将万千只红蜻揉碎了染就。耳上一对绿翡坠子晃来晃去,与她那双碧色的眼相映生辉。 庭院里的色彩一下子便由极暗到极秾。如今她已不能再说是小妖了,像一朵开到盛极的花,有着足以让看者怔愣的美。 晏停云果然也怔了一瞬,静静的望着她。 “我问的话你还没答呢。”妖指尖抚上男人的面庞,顺着他的下颌划至喉间。尽管轻柔,却凉的男人打了个寒颤。 “还是说……你还当你的血有多稀罕不成?”妖轻轻开口,转着头打量男人。她纵是好心,也偏爱以言语刺人。 晏停云的手指轻轻蜷了一下,垂下眼去。 那夜他以咒断了因果,妖血液里燃烧着的叛主的躁动便也平息了下来。他的血变得与其余凡人一般无二,不再能吸引她。 他们之间的纠葛,也成了一根浅的一扯便断的线…… 或许是风忽有些紧,晏停云弓下身咳了起来,很快喉间便一片血腥气。不必看绢帕,他便知道他定是又咳出血了。 如今他当真是碰不得了! 妖有些恼怒,觉得男人在刻意拿捏他,却不得不停了口。 她咬了咬唇,水红的唇被咬有点可怜。她又拽过男人的手,渡了一点妖力过去。如今她不必再伪装,从她身体里延伸出的黑雾缭绕在男人的伤口上,比墨还浓。 男人却又将小盏推给她,不知怎么这般固执。不过那血在盏中晃来晃去,挂在杯壁上,太阳底下细细看,能看到蝴蝶鳞粉似的光,一闪一闪的煞是好看。 他这具破败的身体如今全靠妖力支撑,沾染了太多妖力,已不再是全然的人了。 怕他那身体就像个裂纹遍布的玻璃瓶子,指尖轻轻一推,便要哗啦啦的碎成一地,妖不由便让他两分。她没再说什么,接过杯盏,将其中的血一饮而尽。 晏停云轻轻笑了起来。 那夜天明之后,他们微妙的平衡了下来。或许妖到底不想晏停云死去,又救活了他。而晏停云更从来不想失去妖,退或进到底要由她。 如今破败的身体成了他最大的倚仗,而妖纵使依旧野性难驯,却像一只每日去叱咤风云、称王称霸,可也会在傍晚时归家,偎在爱人怀里喵喵叫着的猫儿。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候,小城里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身后的远山显出一点淡紫胧胧的轮廓,像披着层纱。一时岁月都仿佛慢了下来,显得悠长而静好。 晏停云看着妖的身影,是那样的专注,甚至显得眸色沉沉。 他想人们常说爱是成全,是两个和成一个。然而他们便是各揣着满腹盘算、爱恨都滔天的痴男怨女,便不是爱了么? 他永远记得…… 在那个夜晚,帝流浆倾倒向人间,月华盈盈如练。他于小佛堂外透过薄薄的窗纱,看到风吹动她的乌发,她抬手拽住那月光,轻盈的像是就要那样轻飘飘的飞到九天之上。 而在她身下,是蛇一般的巨尾,玄色深沉的像是能将人吸入其中,却也泛着一点月华似的磷光。那样让人颤栗,那样奇瑰。 她是一切的奥秘和美。 他想要留住她,就像偷走织女的羽衣,一下子撞开那木门跌进去,惊走了那垂坠在她手中的月华,强留下了这个不属于人世的生灵。 为此,他甘愿献上全部神魂,便是坠入阿鼻地狱也在所不惜、甘之如饴……
第46章 后记·祈妖 安泰二十三年, 吾谪官绥南。 其有苗、黎、傣、侗诸族,多行蛊事,亦有巫迹, 或言楚王秘境亦近此也。 惜哉!吾非为寻幽而来, 不得访。然亦有三五异事可记,可见其多矣。 此地以山、石、草、木皆神也。屋脊立瓦猫, 每有不决, 则叩之相问。一二日内, 瓦动为不吉,反之则诸事顺遂,无不灵焉。 而静云密时, 若见有物熠熠如流星低度,掠屋脊而飞, 则“民家放蛊事也。” 吾去岁督春耕。山高邑远,道阻难行。夜宿荒庙, 枕茅草将眠。夜半闻铃声响, 起身环视,而百十里无人烟。 少倾, 有两妖相携而来,盘梁绕柱,如雾如烟。 倏忽化人形,一碧目雪肤、形貌昳丽,一拥炉抱氅, 眼生细鳞, 更不似世间之人。吾不由两股颤颤, 脊生寒风。女妖则嘻嘻笑之,非恶, 实促狭也。 天明,两妖皆去。吾携诸吏探此庙,见残梁画壁有唐时遗风,而彩妍未褪,不似当时。然邑人不知,县志未载,终不知其何世何年兴也。 后归京,友人叹曰:“此山中仙也,何不问长生之法,汝不欲耶?”吾大笑:“吾贪也,虽欲长生,然变法未成,敢请仙人稍待也。”
第47章 大雪落在宫墙下, 遮盖了战乱后饱浸了血的土地。起义军进城已有两月有余,新帝改元登了大宝,宫城的旧主人成了前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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