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吱咯吱……宫城的西角门开了。 管事的牵着一队衣衫褴褛的人走了出来, 每个都瘦的脱形, 像是将死的骆驼。用铁锁链缚着手,串成一团, 踉踉跄跄的赤脚从深到膝盖的大雪里趟过来。 这是圣人仁慈, 将戴罪的阉人放归呢。只要有人肯拿自个儿的身家性命为其担保, 再交上一笔银子就能将人领回去。而没人赎买的便打发到矿场做苦役,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 秦纾让下人将马车停在近处街上,自己则等在角门边。如今见人出来了, 赶忙向着管事迎了上去,千恩万谢的塞上金银打点。 而后在人群中匆匆扫视一圈, 寻到沈铮面前。 秦纾几乎不敢认。不过才半年不见,他却大变了模样, 在大风雪中单薄的随时要倒下去。从前鸦青的发也变得枯黄, 像是秋霜后的茅草,散乱的覆盖着他嶙峋的身体。 此时他低垂着头, 看不清神情,只能看到一截苍白的、尖锐的下颌,和冻得发乌的唇。 这样冷的天气,他身上却仅有几片破布烂絮蔽身…… 秦纾赶忙走上去,把怀中大氅披到沈铮肩上。衣服的重量压到他的肩脊上, 他不由又抖了一下, 像是害怕, 也像是疼痛,是濒死的惊弓之鸟。 “沈铮?”秦纾轻轻唤他。她是个生意人, 从来温声细语,是生人见面都先亲近三分语调。 然而沈铮听到这呼唤,却一下子跪了下去,几乎将自己整个人都埋进深雪里。 “不……我不是……我不是沈铮……” 他的声音很低,神情仓皇的像是在拼命呼号,然而却没有气力。嗓子仿佛生生被抵着石砾磨过,带着鲜血淋漓的意味。 秦纾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前所未有的不安起来。她的手扶在沈铮肩上,将他从雪里撑起来,又轻轻唤他的字。“镜台?” 沈铮置若罔闻,对这个他从前起给自己的字全无反应,只疼痛似的颤抖不停。 他是一块坠落在地的琉璃,裂纹遍布,怕是一碰便要碎了。秦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死心的唤了一声“皎皎”。 这是她从前为他戏起的小字…… 彼时他才十七八岁,却是朝廷派下来巡按,就穿着一身朱红的常服,不请自来的盘坐到她家院子里。 “我叫沈铮,是‘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的‘铮’。字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的‘镜台’。” 他说这话的时候,风吹过,满院子新染好的彩纱在半空中飘飘荡荡,不时拂过少年的肩头。他仰头望着她,眼睛乌亮如潭水边雨后新洗过的石子,神气又漂亮。 而她那时初逢家变,也还是不大的年纪,一时也不知是昏了头,还是拿准了他性子好,未多想便顶了他一句:“你不如再给自己起个小名叫皎皎好了。” 皎皎是起给丫头们的名字,而做阉人的,做不成男人便最忌讳被当成女人。 秦纾话说出口便自知失言,只是却收不回来,强撑着自己站在那里,心下忐忑。 沈铮却一下子笑开了,比院子外那些三月的春花还要灿烂。“这名字配我,我很喜欢,不过可不许再外面叫。” 寒风呼号着,发出呜呜的声音,大片的雪一下子便灌到秦纾衣服里,冻的她一个寒颤。回忆被打断,秦纾重又看向眼前的沈铮。 “皎皎,皎皎……”沈铮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忽抬起头来,寻问的望向秦纾,目光中难掩忐忑。“我是皎皎……?” 他像个流离已久的孩童,都忘了自己名姓,见了寻来的亲人却不敢信,只能反复询问,生怕她寻错了人。 他的面颊太瘦了,更显得一双乌黑的眼大的惊人,却仍旧能依稀看出从前的美貌。 可是那些少年神气、甚至是得意自矜,如今全不在了。谁还能看出来,这是当初那个以宦者之身出镇地方、誉满前朝,而“牧伯不能及”的沈大人呢…… “你是皎皎。”秦纾声音发涩,却怕惊吓到他,只能强压下哽咽,轻轻开口。 “嘿!都别堵在这儿了!”管事的收完各家的银子揣进自己怀里,见人都堵在宫门口不像话,便抬手轰一众人离开。 走到秦纾这里,他念着那递上来的沉甸甸的银子,语气不由软下去了几分。又想这女人无亲无故,却肯救个阉人,更止步上来聊上两句。 “也别喊他了,倒了霉的阉人在这宫里遇上什么事都不稀奇。这一两个月哪天不死几个拉出来?人活着,还给他救出来了可是天大的福气。” 管事的语气有些尖酸,也有些自嘲。 他也是个太监,不过是个贱出身,最会干些吮疮舔痔的活计。就是皇城换了新主子,只要当时不死,总能混出个路来。 他可不比沈铮,是当年各州挑着聪慧秀美的少年,专门阉了奉进宫的。打一开始就在御前,这些年里深受圣人信重,哪儿用得着低头啊。 不过啊,从前那圣人亡了国,把自己吊死了,如今也该叫前朝末帝了……管事的嗤一声笑了。 秦纾没了寒暄的心思,匆匆道了谢,令侍女再奉上银子打点。她抬手给沈铮掩了掩大氅,半揽半抱的带他离开。 怀中人轻的只剩一把骨头,在秦纾怀抱中,似是很畏惧被人碰触,微微颤抖起来。 走出来没几步,将要到马车的时候。他似是踩到深雪下的石子,一个踉跄从秦纾的怀抱中跌了出去,跌在雪地里。 “别,别打我……”他喃喃出声,身子颤动了一下,也不知是要挣扎着起来,还是要躲避可能会落在身上的拳脚。 他的膝盖磕在地上,血流出来,在雪地烫出来一小洼浅浅的凹陷,是那样刺目。 “不打你”,秦纾的心也陷下去了一块。她半跪下来,重又用大氅将他掩好,遮盖住纷纷落下的大雪,以及四周窥探的目光。“以后我护着你,再不教谁欺负你了。” “不打我?” 沈铮抬起头来,像是全然不明白。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次跌倒不用挨打,也不明白眼前的女人在哭什么。 他微微撑起身子,用片甲残缺的指尖探了探她眼角,困惑不解的将几滴垂下的晶莹送入口中。 微咸的涩意在唇齿间蔓延开来,他突然清醒了一瞬。而巨大的、将人压的喘不过气来的痛苦又席卷上来,让他佝偻起身子蜷成一团。 他强撑起身子,定定的望着她,眼中含着欲坠未落的泪滴。 只是很快,那几分清明又不堪一击的溃散去,他面上重又变回了茫然。他如同一只小兽,依赖的蜷进女人怀里,颤抖逐渐平息。 * 秦纾揽住沈铮的肩让他伏在自己怀里,一用力将他抱了起来,快步走向马车走。 沈铮在她怀里半阖着眼,安静而迟缓,几乎要这么睡过去。是累到了极致,才终于寻到了一个可以安心休憩的地方。 马车辘辘行过皇城的街道,驶入了秦纾的宅子里,驶入她住着的院落。她半揽半抱的将沈铮带下马车,就将他安置在自己厢房一旁。 早在她决定要将沈铮救回来时,这屋子就收拾好了。今年冬天格外冷,屋子里火龙热烘烘的烧着,热气熏上来,暖和的和春天一样。 进了屋子,大夫早候在床边等着了,是从前宫中的老太医。此时药浴也备好了,大木桶就摆在屋子正中,白雾袅袅蒸腾。 秦纾将沈铮放下来,他不知什么时候睡了或是昏了过去。眉心紧蹙着,眼睫不安的颤动,却不能醒过来,看起来格外可怜。 替她看顾生意的侍女金坠儿见她回来,忙将这一上午的事一件件报上来请她定夺。另有几个侍女端水、拿帕子的走上来接手沈铮,以便她脱身。 “主子,咱们往西域去的商队回来了,您得去看看,账得对,货也等着盘呢。” “珍宝阁的掌柜也托了人来,说是有人带了块龙涎香出手,请您掌掌眼定个主意。如今这年头乱,多少王孙都破了家,出来卖宝贝的不知真假可真不少呢。” 对于行商的人来说,年末各铺子都到了盘账的时候,本就事情多。如今新朝初定,想要发财的、搅混水的更是多的很,哪儿哪都等着秦纾拿主意。 为接沈铮出来,生意都耽搁了不少,如今确实不能再拖了。秦纾将侍女玉钏儿留下来看着情况,转身出了屋子。 她匆匆去后院盘了货,还不待去珍宝阁掌眼,玉钏儿插空上前来了,面有难色。 “怎么了?”秦纾偏头问她。 玉钏儿抿了抿唇,像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主子,你去瞧瞧吧,我瞧着情况有点不对。” 秦纾又回了厢房。几个侍女停在那里等待吩咐,而沈铮不知何时醒了,钻进了床角的纱帐里,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他身上的破布条子已被剥了下去,身子也被擦干净了。此时湿漉漉的裹着那纱帐,像一个羽毛都被打湿的雏鸟。 “怎么了?”秦纾开口寻问。 玉钏儿向侍女们打了个继续的手势,侍女们便又拎着布巾为沈铮擦洗起来。 那布巾落在他身上,仿佛是滚烫的烙铁。沈铮身体剧烈一抖,像是要折断似的绷直。却不敢挣扎,甚至不敢痛呼出声,抻长了颈无声的哀鸣,如同一只被系住喉咙的鹤。 秦纾不忙着安抚沈铮,站在一旁看着。 几个侍女又以极轻缓的动作为沈铮上起药来。他似是痛到了极致,痛的再难忍受,青筋崩起、冷汗淋淋,将自己的唇咬出了血。 “行了,停手吧。”秦纾一声吩咐,几个侍女也忙停下了手中动作,都不由松了口气。 “是郁症?”秦纾看向老太医。 老太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手下动作不停的开着方子。 太多人留在这里也无用。秦纾挥了挥手,让那几个侍女们退了下去。她走上前,半跪在榻上,试探的碰向沈铮的身体。 沈铮又是一抖,仓皇的抬起头来。看到是她,忽而哽咽一声,像只雏鸟似的投进了她怀里。小声的倒着气,发出哀哀切切的声音。 秦纾揽住他,轻轻抚着他干枯的长发,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递给一旁玉钏儿。 “给曹大人送张拜贴,问他能否赏光见上一面,我想……再探探这几个月他在宫中的情形。” 为把这沈大人捞出来都花了多少金银了,那钱流水一样的出去,赚起来却难。 玉钏儿心疼自己小姐,忍不住多嘴:“那管事的不都说了么,里面日子苦,便是失了神智也是常有的。再探,也不过是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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