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纾垂眼看向怀里的男人。他像是丢失了魂魄,不去听那些话,也什么都听不懂。 可秦纾记得他原本是什么模样,也知道他平日里看着娇气,心志却坚。“若仅是身上的苦难,他绝不至如此。” 她又开口,神情虽淡,话中含义却很是坚定。“他成了这般模样,我总得为他讨个说法。”
第48章 父亲为她取名为纾, 或许她当真有逢凶化吉的运气…… 建安五年。 沈铮立在院子里,看着空中飘荡的彩纱,像蝉翼、鱼尾一般细腻轻薄。绮红、柔紫, 色泽如同傍晚的云霓, 瑰丽而旖旎。 民间的技艺已如此精妙,沈铮觉得赞叹, 便也开口赞叹。“一直听闻秦氏彩纱名满江南, 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秦纾笑了笑, 靠在织机上,带着点自嘲的意味。“名不虚传有什么用,还不是堆在这里卖不出去。” 她家里是做西洋生意的, 前不久父亲遭了海难没有回来。还来不及治丧,官府便收回了出海的公凭。 只剩得这些料子, 不是民间不许穿的颜色,便是西洋花样, 画着光着身子天使圣童。若寻不到出路, 放上一两年颜色暗淡,只怕秦家的境况也要一年不如一年…… 却不知这位大人不请自来, 有何见教呢? 秦纾抬眼看向沈铮。 她的目光不算驯顺,或许是她从那时候就瞧出来,这位大人是个好性子,和旁的都不一样。 沈铮笑了笑,有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清气, 说话也是直来直往, 不爱周旋。“我若再给你一张公凭呢?” 他为查关饷而来。 丝织税重, 织缎一匹,要交税银五分;织纱一匹, 交税银三分。若要出海,每张船亦要纳税六两,然而每年江南各府送到朝廷的白银却是寥寥,总说亏空。 然而国库也亏空。便是朝中那些大人们和此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不得不说查了。 但这得罪人的事情,他们是不愿做。以为沈铮年纪小,从前也是读书人,说上两句大义什么的便能骗他来当刀子。 这些算计沈铮知道,可他还是来了。他年岁虽小,却知今年年景不好,各处发水遭旱,都等着银子赈灾。他不得不来。 可他也知道,关饷不是那样好查的。便先取巧另开出几份公凭,让商户先纳税出海,也教各府县麻痹大意,再慢慢来查。 此外,他还想从民间盘出一份账来。这是要得罪江南各府官员,提着脑袋的事。但旁人不敢,秦氏有怨,未必不敢。 想到这儿,沈铮的眼睛眯了一下,像一个狡黠的小狐狸。不过或许是因他年纪小,并不显得世故精明,反而有点讨人喜欢…… 秦纾瞧见了,有几分冒犯的想。 “你要什么?”她问沈铮。 沈铮笑了起来。“我要你们秦家这些年纳税的引目,你敢不敢。” 做生意原本就是豪赌,她有什么不敢。她与这位大人,一个是初掌家业,一个是被推出来的刀子,倒也有两分相似,该都做出些什么教旁人大吃一惊才好。 “大人有命,不敢不从。”秦纾笑了笑,弯下腰来施礼。这话说完了,才露出一点真心。“大人深恩,纾深铭不忘。” 沈铮又笑了笑,眨了眨眼,露出一点少年气。“诶,你还能找到人出海么?” 他知道,秦家的老舵手也在海难里去了,其余的怕是如惊弓之鸟,未必能立得起来。 秦纾抬起眼来,看向沈铮,寡淡的眉眼竟也显出一点锐利的模样。她声调淡淡,话却干脆。“我亲自出海走这一趟。” 她父亲才遭了海难,不过月余,她便又要出海,便是男儿也少有这般勇气。 沈铮望着她,几乎有些怔愣。他又忽而笑开了,连忙从袖中掏出公凭递给她。“那我等着你回来。” 大概那时他年岁实在小,不觉话中有歧义。到如今,也有七八年了…… 秦纾垂眼看向沈铮,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安静的落针可闻。 从前的少年长成了男人,在她怀里蜷伏着睡去。眉眼依旧是那副清峻的模样,却多了一点枯败的意味。像是一株被折断的兰花,花叶离了根茎,雪白的花瓣很快便染上了黄色的折痕。 她轻轻动一下身子,去取矮几上的药。沈铮便像是怕她离开,蹙着眉挣扎着要醒来。他的手不知何时握住了她的袖口,月白的袖子上便落下了几个血印。 秦纾抬起沈铮的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指青紫,满是冻疮,关节突兀的肿胀。指尖片甲残缺,嫩生生的软肉渗着血露在外面,让人看着便觉得疼的厉害。 这是用过刑的痕迹,旁的人身上都没有。 他写字抚琴的手……秦纾心中几乎有恨意升起。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怒火,沈峥不安的醒来,眼睫轻轻眨着,仿佛一只被惊动的蝴蝶。他不明所以的倚靠在她颈间蹭动,鼻息落在她肌肤上。 “没事,接着睡吧。”秦纾深吸了一口气,笑了一下,手搭在沈铮眼上,好教他继续睡去。 等男人睡熟了,她又轻轻拨动他蜷在一起的身子,想要探查是否还有其余行刑的痕迹。沈铮却像一株含羞草,蜷的更紧了。 “皎皎”,秦纾轻轻唤他。他又像一只被驯好的小兽,听到这个让他欢喜的名字,便慢慢舒展开身体,由她摆弄了。 冬天日头沉的早,等她将沈铮身上各处伤都上好药,室内已是一片昏黄。 玉钏儿轻轻扣了扣门,走了进来。 “什么事?”秦纾低声问她。 玉钏儿也小声禀报:“主子,曹大人给回了话,说是今晚见,他散了宴来,饭就不必吃了,要您寻个地方。” “知道了。”秦纾捏了捏眉尖,强打起精神。她瞧了一眼屋子里的西洋钟,此时还不到六点,不过却得早早去等。 她看了一眼沈铮,轻轻撤开身体。“我收拾收拾就去。你晚上在这儿守着,再寻人传个话,说就订在曹大人坊东头的那家茶馆里。” * 戌时二刻,曹大人带着一身酒气,笑呵呵的进了包厢。 他近来心情很好。别人都说他是个有福气的人,他自个儿也觉得。 新朝建立之前,他是杀猪的,家里没断过粮,肉都没短过。等到了新朝,拐着弯的表哥当了皇帝,他也摇身一变成了大人。从前说他长得肥头大耳的人,如今也都说他慈眉善目了。 秦纾见了曹大人,忙迎上去,请他在主座坐下。 “坐下吧”,曹大人又笑呵呵的摆了摆手。“秦老板,人接出来了吧?” 他坐下来,不翻茶杯,又让人上酒来。呷了一口看着秦纾,打趣似的问她话。 这女人生得很寡淡,长眉细目,神情也少。不像别的女人似的,生得明艳或清雅,想要她红袖添香;也不像男儿似的,生得英气,想同她推杯换盏。 她就像白纸上的一条墨线,倒是天生商人模样。不遭人妒,却也亲和端正,瞧起来稳妥,是能和她做生意的模样。 曹大人不明白,这样一个女人为何偏偏和个阉人搅在一起。 “人接出来了,全赖您援手。若不是得您心善,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沈铮本不在放出宫的名单里,秦纾走了曹大人的门路才把他添进去。她说这话时确有真心,忙凑过身去,又为曹大人满上酒。 曹大人笑了笑,“怎么着,这回又为着他来?” “是也不是,不过他是稍带着的。” 秦纾笑着双手将一个小匣子奉给曹大人。 “圣人下令商户到北疆实田,可换往西域交易的公凭,我便寻人开了五千亩。建了庄子,耕种的人手都备好了,只待开春播种,如今想请您替我献上去。” “秦老板生意都要做到西域了啊?”曹大人接过匣子翻了翻,里面是一叠地契,粗粗一看便知绝不止五千亩。 他笑了起来,这秦氏也是会来事。若她这巨贾献了田,其余的又有几个敢留着。但有公凭吊着,也不怕做生意的不去开田。 到时候啊,他也不交到户部里每天更新各种资源,欢迎加入南极生物峮七留陆五令八巴儿吴去,直接往圣人面前一奉。圣人一高兴,怎么都要赏他几张。 秦纾继续回话:“早便想从西边走了,海上风浪大,不定哪次就回不来了。只是前些年西边乱,没法去。如今圣人来了,我们心里便踏实了,只怕都要争着去。” “是这个理”,曹大人抻出那些地契,在蒲扇似的手上拍了拍。“只是秦老板辛苦开出来的田,自己留着多好,做什么献上去。” “也不瞒大人您,为开出这田来,我花了不少银子,多少是有点舍不得的。”秦纾又端起酒敬了一杯,为显亲近开了个玩笑。 “只是我们做生意的,留那么多田做什么。天天追着买卖跑,今儿在这儿,明在那儿的,实在是顾不上。还请您千万帮帮我。” 自家地顾不上,谁信呢。秦纾这话曹大人也就那么一听,不过被哄的高兴,话便也多了起来。 “这话就外道了。打咱们起兵的时候,秦老板就没少送钱送粮的,在圣人那里都是挂着名号的。”曹大人拍了拍秦纾的肩,两人坐的挺亲近。 不过,他话又一转。“可你怎么就想不开,同那阉人搅在一起了。你可别被他骗了,害了自己的前途。” “大人是把我当自己人才说这话”。秦纾依旧笑着,和曹大人碰了碰杯子。 “只是他同我有恩。我父亲去的匆忙,又碰上前朝恶官,若非有他,家业便败了,哪里有今日。如今换他落难,能搭把手总是要搭把手的。” “秦老板有义气。”曹大人听了这话,仍不认同,却也觉得这秦氏做人不错。 话赶到这儿,秦纾又弯下腰施了一礼。 “我今日来,也是想请大人您指点一二,他犯了什么错被关起来。若是有误会,还请您听我解释几句。他九岁那年都要去应童子举了,却强被那昏君阉了入宫,心里也不是不委屈,是绝不会去做什么糊涂事的。” 曹大人笑了笑,“嚯,你们还挺有缘分,一个两个都遭了难啊。” 秦纾叹息,“那几年吏治不好,连投了江湖当游侠儿的都多。地都荒了,饿死了多少人。万幸咱们嘉兴府早早便在圣人治下,竟可称得上安居乐业。” 她说这话时,也是有两分真心实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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