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铮想了很久,日头从东升,天光愈来愈亮。直到日影偏西,他才缓缓开口。 “我,我想开一家书院。” 他说出口的时候,很是忐忑。从来开书院都是不赚钱的,更不比考功名,他一个阉人又能招到什么学生。 秦纾想着,他曾经几次监考科举,帝王定题他侍奉一旁,进士廷对也立在殿上,是不愁没有学生的。她这样想,便也这样说了。 沈铮咬了咬唇,嗫喏了一会儿,又开口。“我想开一家不一样的书院。” 秦纾有些诧异,却没有说什么,只静静等待着他讲下去。 “我想带他们去田间地头、村舍街巷。如果阿姐允许,便也去阿姐的工厂,或跟着船去外面看一看。 要教读书,却不止圣人言;也教耕作,学一学西方的实验和育种。会有男学生,可能也会有女学生。” “阿姐,我不知道什么是好,也不知哪样更好……我想亲自去看一看。” 秦纾望着他,看他目光依旧清亮柔和,却多了一种坚定。
第53章 秦纾立在窗前, 看着墙角青瓦下的那一从竹子。 京城孟月,天气还没暖和上来,便先起了风。打竹子头吹过, 沙啦啦的一片响, 有些像海浪翻涌的声音,也像车马辘辘行过荒道时风吹过牧草。 她想到这儿, 不免失笑。真是在京里待太久了, 瞧丛竹子也能想到这么多东西。只是她如今不便出京, 不免多了些闲绪…… 前朝未亡时,她便下注到了本朝,实算得上一句慧眼识英雄, 可也教人事后想起来提防。 为长远计,她还得留在这京里表表忠心、抬抬轿子为好。 正沉思间, 玉钏儿将一沓礼单递到她手里。 再过上一个月,便是三月三, 真武大帝的寿诞。新朝皇帝初起义的时候, 借的是这位神仙转生的名头。虽然后来提的少了,却不妨往隆重里走礼, 问起来便说自己笃信道教。 这一沓礼单,是她三个侍女一起斟酌过的。既向天子献白鹿,也往观里捐善款。各处官吏更是一一打点,称得上一句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只是这还不够。 秦纾沉吟了一会儿开口:“早年间告老还乡的旧臣、隐居不出的名士,捋捋有几个和沈铮同籍的。若有生活困苦的, 备些米面炭肉送过去。” 算一算新帝也分赏完功臣, 该请贤人出山了。承继正统、分权制衡, 她一个商人都明白的道理,天子更会明白。 越是在前朝不肯同流合污的, 请回来越能显出当今的圣明。这些人虽一时落魄,却未必久如此。日后沈铮无论是办书院,还是入朝为官都用得到这些人。 不过……她这主意,既是为沈铮,也是有私心。 她平日说起来也是手下有几百几千号人,大摆琼宴一掷千金。可到底士农工商,商在最末,朝中无人便诸事难为。 从前沈铮立在御前时,都不必露出私交来,旁人看她进他私宅能走正门,许多盘剥挤兑便落不到她这里。他没想要她记这份恩情,可她心里清楚。 如今她在新朝虽也有两分脸面,却到底不比从前亲厚。人人见了她,只怕如见三岁小儿持金过闹市,欲抢上前来。 秦纾想到这儿,不由一哂。 要平这场风波,最简单的便是再寻个御前红人投靠。千百年来,商人都如此求活。 可西夷的商人都成了议院新贵族制订敕令了,她又如何甘心落后太远,凭何不能也以身家换个身份? 不敢赌的人,是做不成大生意的…… “银钿儿,你也跟着去。回来将他们是什么样人,什么政见整理一份给我。” 秦纾回过头来,吩咐一声。 在这间传统木结构的房屋中,光线总是那样昏暗。可女人那张寡淡面容上,一双眼亮的惊人,竟如黑夜里的寒星。 银钿儿被那目光所摄,不由自主的便伏首应是。而后又取出一张薄纸,双手托举着奉到秦纾面前。 “主子,我这里还有一事。出卖沈公子的人查出来了。” 银钿儿生得秀美娴静,规矩好,学问也好,一向是由她同官家们打交道。官小姐太太们的诗会、花会和牌桌,都是她探知消息的地方。 秦纾接过那张薄纸。 便是如今沈铮醒了,她也不曾问过是谁害他。 人生百岁有几,他从前过了太多苦日子,何必再将时间抛掷在这些无聊事上。何况他素来心软,她也不忍教他决断。 方去了一件麻烦事,又来一桩不快事。几个侍女都不由绷紧了弦,屏气凝神。 “我先不忙着看,且教我猜一猜……” 秦纾瞧见笑了笑,又展开了礼单,指尖在上面逡巡两圈,落在其中一个名字上。——翰林院侍读学士何平,待赠∶上等松烟墨一方,珍本三册。 “是他对么?”她面上有一种笃定。 “什么都瞒不过主子。” 银钿儿仰头看向她,满眼崇敬。她花了那么大功夫才查出来的事情,主子却轻而易举便猜到了。 秦纾抬眼轻笑,“你这妮子惯会奉承我。你查出来的,倒变着法夸上我了。” 银钿儿抿唇笑了笑不说话。她想,主子这话或许便同那汉高祖说“谋策不如张良”时相似,有种天下尽在瓮中才有的胸怀开阔气定神闲。 不过将主子比作皇帝,这话多少有些僭越了。可即便不能说出口,她心里却止不住的这么想。 谁说货殖里的江山,不是江山呢…… 得到侍女肯定的回答,秦纾轻轻垂下眼去,把玩起了腰间的貔貅挂件。 她记得何平,同沈铮一样也因“采选”神童入宫。两人因境遇相似,便有几分交情。 可他只生得寻常相貌,学识、灵秀亦不如沈铮。旁人若说可惜,都只说沈铮。 何平从前倒是不曾说过不平。只是他入宫的年头分明和沈铮差不多,背却有些佝偻,目光也总低垂着,不太与人对视。 说起来倒也可怜,可这天底下的可怜人太多了…… 秦纾心里没有多少惊诧和怨尤,就像——她报复回去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不忍和悲悯。 “引他酗酒,明年冬天寻个下雪夜,便教他酒后落马。冬天冻死几个酒鬼再寻常不过了。”秦纾感叹一声。 “主子何必等那么久,不如江湖上买个杀手,直接杀了省事,也免得夜长梦多。” “咱们是做生意的,那么快意恩仇做什么,事缓则圆。”秦纾失笑,推了推金坠儿的额头。“今日他同我有仇怨,明日便惨死了,怕旁人不知是我做的么?” 那何平若非按耐不住,接了这侍读学士,又怎会被轻易查出来。他一个没功名的阉人,在翰林院多么突兀。 这分明是被做了弃子,用来试她呢。试她行事,也试她心有几多怨恨。秦纾心知肚明。 不过这话不能对金坠儿她们说。这世间大多人都对天子、皇权敬畏天然,若是让她们知道正被那庞然巨物眈眈注视,怕是会太过紧张,行止失措。 她便又笑了笑,同几个侍女说笑。“玉钏儿你将咱们的礼看严点,瞧金坠儿气的,可留心别教她把东西扔了去。” “您净编排我。”金坠儿皱了皱鼻子。她心里想着,主子可真疼沈公子。上次是,这次也是。 明明教他先装疯卖傻是最稳妥的办法,何况他本就刚好,也不算委屈。可主子就是不舍得,不舍得他不能出门乱跑,不舍得他身上沾上半点不好的名声。 “主子您放心吧,等晚上我就睡咱们库里,定不教这妮子得手。”玉钏儿笑着应声。 “我也帮姐姐看着。”银钿儿也捂嘴偷笑。 几个侍女都来凑趣,笑作一团,秦纾面上也带着笑意。只要底下人能办好差,她是乐于宽和一些的。 银钿儿抬起头来,对上了秦纾的视线。 她怔了怔。 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她们也叽叽喳喳。在那目光下,她觉得她们像是海水里的一颗石子,天地间的一粒微尘,渺小的一眨眼便看不见,却分明被她注视其中。 她们从前也很少见到沈铮,没见过他神气的模样。有时候几个侍女围坐在一起小话,也会说纵使沈公子身世坎坷,也是极有福气的。 “主子,这事同沈公子相关,可要同他知会一声,免得教他误会。” 玉钏儿又开口。她说这话也非是坏心要挑拨什么,只是主子没想到的,做下人的想到了便不能不说。 秦纾叹了一声。“他这性子……旁人都是论迹不论心,偏他论心。倒是不怕误会,只怕他日后吃苦头……” 她说这话时,说着无奈,眉眼却显而易见的温柔下来了。 银钿儿想,这两人没说过一句喜欢对方。可是她想,世人很难比他们更相爱。 秦纾话音刚落下,便听到廊外沈铮的脚步声。她比了个手势,止住了侍女们的回话。 几个侍女也立刻转了话题,说起了生意上的货物调度。主子当真有吩咐时,她们谁也不敢违逆。 在侍女们的絮语中,沈铮走了进来。或许是炭火燃的太旺,秦纾恰觉得有两分憋闷。如今开了门,风吹进来倒是正好。 见几人正在谈事情,沈铮望着秦纾轻轻笑了笑,往屋子一角走去,随意翻开一本书,坐下来等待。 秦纾向他招了招手,笑着将几封信递给他。 “帮我译了吧。这仗打的,译语先生也不知都流落到哪儿了,只能请你帮这个忙。” 秦纾知道,沈铮从来是很怕给人添麻烦的性格。住在自己这里,即便他不说,心里却始终赧然。 因此,她有意为他寻些事情做。 这些信是从蒙兀几个小部落来的,使用的却并非通用的蒙兀文。如今天下动荡未平,便是秦纾也很难找到合适的译语师傅。 幸而有沈铮。 他生来灵慧万分,过目不忘、听之能诵,曾几次与鸿胪寺接待各国使臣。几年下来,不说蒙兀各部的文字,便是西夷那些叽哩哇啦的鸟语,他都一一记下了。 沈铮接过信,在临窗的位置坐下来,铺开一张纸,提笔润墨,仔细写了起来。 事情都吩咐的大差不差了,秦纾走到沈铮身边看他写的东西。 信里内容他皆译了出来,是这几个部落央她带着麦粟、药物等物前去贸易。还有些旁的事,沈铮都分条缕析的写在纸上,清晰明了。只可惜他到底伤了手,字不比从前气韵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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