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从前为君王批朱的手,如今倒来为她做译语。秦纾一时心里感慨万千。 金坠儿也瞧见了桌上的文字,不由惊叹。 “沈公子可真厉害呀,这些字各个都不一样,我瞧了都头晕,到沈公子手底下竟这么服帖了。” 秦纾笑了起来,虽是同几个侍女说话,却看着沈铮。 “你们不知道,建安七年正月四方来朝,我们沈大人领头接见各国使臣是何等风姿。连着得有三五个月,这京城茶馆酒肆里赞全年无休更新腾,讯群好期陆六吴灵吧爸而伍叹的都是他。” 沈铮被她直白的夸奖夸的不好意思,抿唇笑了笑。 “那主子,咱们以后别花那么多钱养一大堆译语先生了。我看他们都敌不过咱们沈先生,有沈先生一人便尽够了。” 金坠儿不由耍起宝来,一副惊喜万分,捡到金子似的模样。 “你这丫头,可真不愧是我的大掌柜,就是打树旁边过也得给扒下层皮来。”秦纾也随着打趣。 金钏儿又笑着回话,“要不怎么是我给主子管账呢,可不是要处处精打细算才是。” 一室热闹、笑闹亲昵,沈铮听着,恍然觉得已与阿姐一同生活了很多年。他不由也笑,笑得轻轻咳了起来。 秦纾将一个白瓷蛊递到沈铮面前,里面是炖好温着的雪梨汤。因他咳疾未去,这汤便随处备着。 沈铮接过白瓷盅。打开盖子一看,便忍不住又抿唇笑起来。几个侍女瞧见了,便也知趣的退了下去。 等几个侍女们都走了,沈铮又轻轻拽住了秦纾的衣袖,小声开口。“我可以的。我为阿姐做译语人。” 秦纾在他旁边坐下来,轻轻推了推他的额头。“倒也不怕累住自己,些许小事哪配得上劳动你。若有实在译不出来的,再教他们请教你便是。” 沈铮轻轻应了一声,眼睛望着她,润的像是水洗过似的。屋子里静悄悄的,静的好像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 对视了一会儿,沈铮先低下了头去,耳珠微红。 可不说话好像显得更奇怪了,他不由又寻了个话题。“阿姐是要同蒙兀做生意么?” 百二十年来,内乱无数、军备废弛。朝廷对西疆、北疆的控制力逐年下降,商人们为避祸乱,不愿再往西北逐利。 何况西北也多荒土,少河运海运之便,只能以人力、畜力运载,成本高昂,远不似海上贸易利润丰厚。 便是要往西北贸易,也多是去往西域。沈铮不明白,秦纾为何反同蒙兀等部联络起来。 秦纾靠着沈铮的椅子,缓缓讲述。 “我是想去寻乌薪和火油。” “新帝从嘉兴府起家,那里海贸阜盛,还有西方人开办的工厂。他见识过那些烧着乌薪和火油的机器,明白里面蕴藏着何种力量。” “我也明白。” “那是机器的生命,就像人的血液一样。扼住它,便能扼住商人的咽喉,王朝的性命。” “国内的乌薪火油势必官营,化外却不知此利。我已使人探明这些部落确有乌薪火油矿,若能换得交易,无论是自用还是开采运输回来献给朝廷,都大有益处。” 仅仅是卖绢卖丝,乃至粮食、药品,或者买卖期票,做些空手套白狼的生意,都不足以撼动古老的制度。她需要摧枯拉朽的力量。 沈铮听着秦纾的话,静静的望着她。 他不止一次的想过,在这风云诡谲的时代,阿姐是当之无愧的一流人物。她眼明心亮,果决大胆,即便不做商人,也无事不能成。 他有时也会想,自己这般优柔寡断、伤春悲秋,该是上天戏弄,教两人反了过来。应当将阿姐生作男儿,将自己生作女儿才对…… 如此也不会有那般多的烦忧…… “好啦”,秦纾笑了笑,“净说我的事了。倒是你,这么大的风怎么还跑出去。” 沈铮抿了抿唇。“风大……才要去看。那些因我而死的宫人……她们的亲人也大多穷苦。这样的风,只怕会将她们家中屋顶吹倒。在京里的,我总要去照应一二……” 他不知不觉中咬住唇,在唇上留下一片可怜的齿痕。“我有阿姐送我的精铁加固的马车,他们只有茅草和泥土的房子。” “我将他们接到了为办书院租下的房子里,我想……那些小孩子可以做我第一批学生。” 秦纾面上挂着笑意,轻轻抚着沈铮的头发,抚慰着他的情绪。 其实无论是沙尘天探看旁人的茅草屋有没有被风吹走,还是收一些交不起束脩的学生,都是她觉得不值当去做的事情。 甚至这些孩子亲人之死到底涉及沈铮,若有拎不清的,只怕会心中衔恨。若是她,只会给些钱粮远远打发了去。 但她没劝沈铮。若他当真会这样做,也就不是那个其心皎皎的沈铮了。他不是木石,她也不愿做匠人,削锋磨角的改变他。 于是她只说:“下次我也一同去瞧瞧,若有目光清正的好孩子,便让他们按着礼数来,正正经经拜你做师父。” 沈铮轻轻应声,悄悄转脸,将面颊贴在她手心。 “你呀,教我有什么办法。瞧瞧,落了一身沙子。”秦纾又笑嗔了他一句。 “我梳洗过才来的。”沈铮的眼睛微微瞪大,显出一点略圆的弧度,傻呆呆的。 “喏,还有粒沙子呢。”秦纾不由更笑了起来,指尖轻轻落在他眼睑处。 沈铮仰着头等待着,睫毛簌簌像两把小扇子。眼睛仿佛浸在清水里的黑琉璃,唇也胭红,一张脸端得像画一样。 秦纾忍不住笑。哪里有什么沙粒,她是骗他的。只是觉得他的样子实在乖巧可爱,生了坏心想要戏弄他。 她指尖的力道不由重了些许,从他的睫毛往下落,抚过他的鼻梁,落在他的唇珠处,慢慢变了意味。 “阿姐……”他像是感知到了气氛的变化,睫毛不安的眨动,却又依赖的唤她的名字。 秦纾笑了一下,忍不住低下头来,轻轻的、亲昵的碰了碰他的鼻尖。 * 这几日沈铮总是往外跑,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秦纾往书房里一瞧,只见好几本书都摊开堆在桌子上,和晒书似的,乱七八糟的让她看了想笑。 “他这是做什么去了,急急惶惶的也不收拾。” 秦纾随手将桌子上的那些书摞起来。书里还夹着几张纸,上面有沈铮的字迹,她怕弄皱了,便抻出来放在一边。 她低下头看到纸上的字。 “昔天地无君王,万民以期无饥也,以期荒年有所依,以期集群力而治天下,乃有君王。天子之尊,非神授也,实乃民之所授。” “圣人之言,因时而变,所以救其失也。今诸公端居恭默,无所施张,无一人以养民为事,民愈贫矣。” “昔时治天下,诸国渡海而学,今亦如是焉?” 秦纾的手顿在了那里。 他的文字不似他为人一般,反而锋芒毕露。可他难道不知道么?无论天底下换了哪个帝王,这都是不该说的话。焉不见孟子的独夫民贼之说,都多少年没人提了。 便是在这片土地之外,皇帝被空空架在了王座上。但这股风,且还未吹到这里。 《权利法案》的通过是一百年前的事情,国内的报纸却刚刚敢报道。乌薪的黑烟已飘满了不列颠的天空,浙江的商人才开办了第一家小小的蒸汽纺织厂。 时代的洪流中,他们成了被落在后面石子。这些东西,天底下的人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但没有谁像他一样,一下子扯掉这王朝的的遮羞布,撕向那些大人们的面皮。 她想,她真该狠狠斥责他,难道要一次两次摔在同一个地方么?他难道不明白这世间有太多事,便是能做也不能说么? 他开办学校,竟是想讲这样的东西么? 但是……秦纾又想。这天底下若没有他这样的人,没有将大不敬言论嚷嚷出来,直至振臂一呼便能有人相应的傻子…… 女人到现在也该被关在家中,她一介商人也该对天子诚惶诚恐、三跪九叩。日月轮转、祖宗礼法再过千百年还是那个样子。 她当真想要如此么? 一只火苗,或许会被大浪吞没,也或许能点燃枯草而成燎原之势。尽管她擅长权衡利弊,可她不愿拦他。 秦纾破罐子破摔的想,就这样吧!她总能护住他。大不了她也投江湖去,教皇帝也管不得。凭她的身家和本领,在哪里都是不愁钱的。 她想着想着,胸腔里便升出了一腔豪情来。 她将那张纸原样放回去,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又从桌上捡起两本书,略翻了翻,而后啪一下扔回桌子上。 “越给他收拾越烦,多大个人了,东西还乱的没法要。” 秦纾转过身,笑着对几个侍女开口。“不惯他这毛病,你们以后也不准帮他,他自个儿的东西就教他自己归置好了。”
第54章 满屋子的烟呛得直有些刺眼, 不过在座诸人都是惯熟的,倒也可大言不惭的说一句恰似蓬莱仙境,云雾霭霭。 秦纾酒杯刚空, 便有一人躬身上前, 为她倒满了酒。她抬眼一瞧,这人也是京城生意场中的老面孔。 他家里是做瓷器生意的, 有几个窑厂, 从前给宫里烧香脂瓶。可如今上头换了圣人娘娘, 只怕宫中也无人再记得他家瓷,丢了贡瓷的称号,这段时日正四处求托。 “秦老板, 生意兴隆、生意兴隆啊,我这不成器的……老了, 老了啊……” 这人点头哈腰的过来祝酒,也不知喝了多少, 说话也有些大舌头。 “跟我过来。” 秦纾叹了一声, 端着酒杯站起身,引着他在个一手挟菜, 一手拿烟杆的老人面前坐下。 这老人是管宫中营造采买的吏员,改朝换代也没离了这肥差,不说本事能通天,也实不可小觑。 老吏见了秦纾先招呼起来。 “秦老板尝尝这烟丝?打辽东来的,味醇得很。” 既是来为人牵线搭桥的, 秦纾便不推脱, 也教金坠儿取来只烟枪。 她拿烟枪的姿态很是娴熟, 对烟丝也了解。 辽东烟丝烈的很,除那边本地人, 老烟枪也不太抽。秦纾前几次见这老吏,他抽的也是旁的。 秦纾笑了笑,抽了两口,便将烟枪撂在一边,也不兜圈子,直接开口相问。 “三哥是遇上什么烦难事了?抽这么浓的烟。我那儿新到了些桂阳金叶,明日教人给三哥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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