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也知道,对于一个君子来说,他们对己能轻死生,却很难背负他人的死亡。 在滚滚世事中,他们总是显得无力,总显得犹疑。但擅于取舍的该叫做政客、商人,却绝非君子,不是么? 她喜爱的便是这样一个人。 “仅有如此么?”秦纾蹲下来,拭去了沈铮眼眶下的泪水,平静开口。 “仅有如此……”沈铮迟缓的呢喃。对他来说,这已足够天崩地裂。 秦纾笑了一下,或许带着一点轻嘲。 “沈铮,你以为宫变是什么小孩子过家家么?他们操着刀斧进去,原本就是为了杀人的。 旧人不死,如何换新人。他们怕宫人中有前朝钉子,又不愿背恶名,便让你们自己斗起来。你不明白么? 你不过小小一宦臣,也配将旁人的生死都揽在自己身上么?” 她近乎生蛮的扯开压在他身上厚布泥浆,痛快的让他几乎发痛。沈铮怔怔的望着她,大口喘息起来。 “你见他们死了,便想将自己的命赔给他们,那你赔给我什么?” 沈铮垂下头不敢看她,只嗫嚅出声。“我活着,也只能拖累阿姐……” 他与她是不一样的人。 她果敢、坚毅,开办工厂、雇佣贫户,活了很多人,是女中第一流。 而他呢……连最末等都算不上。 “我不配的。”他轻声说道。 秦纾又笑了一下,像是秋日里开阔的风,带着掀翻一切的气势。 “当年我爹死的时候,那些叔伯也说女人不配执掌家业,你知道我和他们说什么么?” 沈铮被牵动心神,静静等着她说下去。他注视着她,一双眼像月光下的镜湖。 秦纾笑着开口。“我说,放你娘的屁。”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便带上了一些戏谑的意味,语调也放的更缓了。 沈铮便是眼泪还未干,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哪怕那笑意像是烈日下的浮冰,很快便隐去了,也终究是露了出来。 秦纾站起来注视着他,她的目光也仿佛蕴藏力量,温和的落在他身上。 “沈铮,你的人生已然如此了,便这样停止,你真的甘心么?” “你要后世之人如何评价你,一个被哀帝乱政毁了一生的可怜人么?” 沈铮摇着头,眼泪滚滚落下来。 他不甘心,如何能甘心……可他……真的太累了。累到全身上下提不起一丝力气,看花看水也全都是灰蒙蒙的…… 秦纾将他紧紧拥在怀里,轻轻抚着他的长发,想要凭此让心底的无限爱怜教他一齐感知。 “我知道你苦,你只管缓一缓,等缓过来了,便当昨日种种昨日死,再活一次如何?” “你还有许多事可以做,而我总会陪着你的。” 她想,她得给他一点甜头。 秦纾低下头,轻轻在沈铮眉骨上落下一吻。那是一个介于阿姐与爱人之间的吻,无限遐想,无比温柔。 “难道你当真要唤我一辈子阿姐么?” 她在他耳边轻轻开口,声音里带着缱绻的笑意。 * 他伏在秦纾膝上,被子遮过头,像是一只蜷起来的刺猬,或是树洞里冬眠的兽。 日升月落,他一概不知。除了秦纾,无论谁来,他也一概不理。 窗子紧闭,帘幔低垂,天光仅能投进来朦胧的一片,烛火也昏黄。 玉钏儿提着炭火烧红的炉子,悄悄走了进来,放下几盅热羊奶和药羹,又悄悄退了出去。 “她走啦,起来吃点东西吧。” 秦纾轻轻笑了笑,将被子掀开一角,抚了抚沈铮的头发。 光线乍亮,沈铮阖了阖眼,而后仰着脸,安静的望向她。烛火映在他眼眸中,泛起一点琥珀色的光,像是盛满了蜜酒。 秦纾不由被蛊惑,微微垂下头,像是想要亲吻一只花。她的长发垂落在沈铮的脸颊边,他仿佛有些痒,偏了偏头轻轻笑了一下,秦纾便也笑了起来。 “阿姐笑什么?”他轻声问她。 “笑你好看。” 秦纾轻轻笑着,眼角露出浅浅的纹路。“皎皎,我也不过一俗人耳。” 她的手指抚上沈铮的眉眼。他生得这样好看,每每她拨开遮蔽,将他的面容露出来,便觉得打开了惊世的妆奁,里面明珠皎皎,满室生光。 他是她私藏的珍宝。 微凉的手指轻轻停在他唇上,沈铮面上发烫,像是沁红的玉。他垂下眼,依偎进女人的怀抱里。 很多时候,他都难以抑制的生出自厌和困惑。 这世间给人都划定了样式,男人应当什么样,女人应当什么样。至于阉人,更是完全于情爱不相干。 然而便是他这样的一个人,也能得到如此馈赠么? 他攥着她的衣袖,更紧密的蜷进她怀里,如同一株攀在树上生长的藤蔓。 “皎皎,快点好起来吧。”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安,她终是低下头,吻轻轻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 第十日。 这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或许当真是春天近了,天色也不再是灰蒙蒙的,显出一点清亮来。 秦纾推开门,也推开窗。天光乍落在屋子里,尚且凛冽的风吹进来,虽仍带着寒气,却也含着腊梅香。 沈铮从锦被中钻出来,被那风吹的打了个激灵,他昏昏沉沉许久的魂魄仿佛也被冻醒了两分。 他久违的嗅到了腊梅香,那香气清幽冷冽,香远益清。 他知道那丛腊梅开在西窗下,他忽然想去看一看。 沈铮试探的坐起身,一时却没有动作。仿佛与这天地阔别太久,不知如何踏入。 “醒了么?”秦纾靠着窗望过来,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她这样问他,好像他当真只是睡了一觉。 沈铮觉得悬着的一颗心,仿佛就这样平稳的落了下来,没有颠簸的落在她柔软的掌心。 “阿姐……”沈铮面上显出一点羞赧,他轻声唤她,耳尖像是红玉一般。 秦纾走过来,捋了捋他在被子里揉乱的头发。“我备好了佳筵,庆祝你醒过来。” 她说的那样平常,又那样笃定,仿佛认定他一定会在今日好转过来,仿佛那些事当真只是落在他身上的一片灰尘,他掸一掸衣袖,便也抖落了。 沈铮被她感染,也多了一些回望的勇气。 他从床上起身,整肃了衣襟,神情忽而郑重起来。他屈膝跪地,而后伏身下去。 秦纾想要拦住他,扶住他的手肘。 “阿姐,让我行完这礼吧。” 他按住秦纾的手,轻轻笑了一下,仿佛依旧是那个朗然神气少年。而后拜下去,郑重的行了大礼。 “阿姐。”他跪在地上,抬起头,目光清澈如水,盈盈波光。“这些时日劳阿姐费心了……” “皎皎。”秦纾也笑了起来,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起来。”她将沈铮拽起身。 她每次唤他皎皎,都仿佛藏着无限的爱怜。沈铮面色微红,眼睛湿润的看着秦纾,同他未醒时一样。 就像他说的,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唤他,他便会回来。 又或者是,那个被藏在他心里的天真稚童,从来都没有远去。 两人坐下来,他衣袖叠着衣袖,膝头对着膝头,无比的亲密。 “你还想回朝堂么,圣人新开了恩科。”秦纾抚着他的长发,轻轻问他。 沈铮一时没有开口,他望向宫城的方向,从权势的漩涡中抽开身,遥遥的望着那里。 那座宫城恢宏、壮丽、硕大,像耸立的巨兽。 那是所有臣民心中皇权的象征,是人间的天上,尊贵与威严不容冒犯。 他从前也这样觉得。他生长于这个时代,裹挟在时代的旋流之中东碰西撞,直撞的头破血流。 可或许是怨怼,此时他遥遥望着那座宫城,忽而想问它为何存在? 是为了让人留下几句“九天阊阖开宫阙,万国衣冠拜冕旒”的诗文么。是为了“不睹皇城壮,不知天子威”么? 这座宫城,以及那住在宫城里,仆从万千的帝王。 是否,是否会有千分之一的可能,它们存在的并非那样理所应当。 他不知道。 但他心里有个声音隐隐在说“不”,那声音越来越大。他想,他没办法心甘情愿的跪伏在那三千白玉阶下了。 沈铮回过神来,缓缓摇了摇头。 “那你有什么想做的么?” 他抿了抿唇,一时没有说话。 如今他的宅子被抄没了,又没什么俸禄积蓄,住在秦纾这里,已添了太多麻烦。他不想再得寸进尺,因而沉默下来。 秦纾笑了一下,气定神闲。 “从前你放到我这里的钱,我都一块放到生意里周转去了。如今算算,便是你想在这京里买上十来间宅子铺面,从此做个富家翁也是够的。” 打从最初的时候,沈铮送来了引目,又不肯收她的感谢,她便折了银子记在账上。 而后几年往来,她大手大脚过惯了,见他宅子总觉得清寒,每往里添什么物件,他往往也要送银子来。 再和上他银钱大半都花在了救苦救难上,看到字画孤本也难免心喜,月底便常有入不敷出。后来每月俸禄便也存过来一些,等拮据时再来支用。 这么一来,不等花光他便不好意思要了,多的他也不问,秦纾便替他存了下来,和做生意的钱放到一起,算他孳息。 自两人相识,七八年下来也是不小的一笔钱了。 “那些钱……是我还阿姐的。”沈铮不肯收,他心里清楚,这些钱里他用来还秦纾送来的各式珍宝是大头。 何况秦纾一方巨贾,又如何用的着这份钱周转,不过是有意贴补他罢了。 秦纾笑了笑,伸出手指抵在他唇上。 “皎皎,你同我还磨磨唧唧的做什么。你已然浪费了那样多的时候,何苦为了那些繁文缛节再浪费下去。你若要还,且有的时间让你来还呢。” “你只需想一想,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看着沈铮,眼含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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