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吟以往不教他屈膝,当初临别时,他偷偷跪了,今日他原还想跪,面对萧吟时这不是屈服和侮辱,而是表达尊敬。 然而屈膝的的瞬间,他又觉得接下去的话站着说方才对得起萧吟,于是整理了衣冠在她面前站好,长揖道:“虽是失国人,但仍有魂归处。萧娘子的心在哪里,哪里就是怀章的归宿。萧娘子的心气在,怀章的心气也就在。若是我们都放弃了,陈国,金阳,才是都不在了。” 向来温吞柔软的内侍,此时依旧用着平缓柔和的语调说着话,可神情比起过去坚韧许多,真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若不是因她困在这个宫墙里,兴许怀章真能有些作为。 想到这些,萧吟又生愧意,道:“是我不明白这个道理,幸有你教我。” 怀章以为萧吟开始改变主意了,欣喜道:“萧娘子如果能重新振作……” “可是我真的好累……”萧吟看着身前怀章温润的面容,经过这段时间依旧无法填补心头那一块空缺的辛酸和无助变得难以克制,眼眶又酸又热,道,“我不怕死,却怕活着。” 比起绝望地死,无望地生才是最漫长最煎熬的折磨。
第七五章 萧吟的境遇虽未有多大改变, 但有怀章悉心照顾,耐心开导,她不再像最初那样有明显的拒绝意图, 话不多但尚能每日说上一小会儿, 偶尔还去院子里坐坐,只是怀章怕她受冻,不教她多待。 今年的第一次落雪在十一月初的一场冬雨里,雪珠夹杂在雨幕中, 尚算温柔地到来,还教怀章兴奋地找萧吟来看。 半开的窗扇里,萧吟看着天地间的雨雪交缠,刮过的风教这画面更显缠绵,是自由的味道。 怀章发现萧吟脸上久违地出现了笑意, 虽然淡得几乎教人察觉不到,但她的眼波有了变化, 对着飞雪落雨表现出了少见的喜欢。 “去外头看看。”萧吟没有注意到怀章长时间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一直看着在风里舞动的雨雪, 看它们一同被吹过墙头, 落去围城之外。 怀章立即去拿伞, 待萧吟抱着暖手炉出来时, 他立即迎上来, 道:“只能待一会儿。” 萧吟原本只在回廊下站着,一会儿的功夫雨势小了, 雪大了起来。 她刚要下回廊的台阶,便被怀章拦住了去路。 内侍站在比她矮了一截的地方, 手中的伞举高遮过她的头顶,挡住落下的雨雪, 道:“萧娘子保重。” “就一会儿。”萧吟从斗篷下伸出手,比了个“一”的手势。 怀章担心却也不想扫她的兴,斟酌后道:“那就一会儿。” 他撑着伞跟在萧吟身后,随她在院子里追着风里的雨雪,追到了墙根,和她一起望着被送出墙外的雨珠飞雪,听她喃喃道:“真好啊。” 自他们相逢,萧吟便一直被困在高墙内,从金阳的宁心院,到建安城外的平云观,再是城中那一处别院和这重重深锁的皇宫。 她没有自由,也一直甘于被命运围困,做杨煜豢养的雀鸟,甚至为他放弃生的权力。 怀章心情复杂,看着萧吟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由自主问道:“萧娘子,想离开这儿吗?” “什么?”萧吟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没能立刻理解他的话,转过头困惑地看着他,“离开这儿?” 忽然一阵劲风刮过,怀章挡在萧吟身前,遮住冰冷的雨雪,低头看着还未完全回神的萧吟,鼓足勇气告诉她,道:“是,离开这儿,离开皇宫,离开……” “萧吟。”顷盈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传来,打断了怀章。 他有些不甘心,又怕被顷盈察觉,只得退开,站在萧吟身边为她执伞遮雪。 萧吟才回到廊下便被顷盈抓住了手,怀章惊道:“公主,萧娘子病体未愈。” “车在外头。”顷盈拽了萧吟便要走。 怀章拦道:“公主要带萧娘子去哪儿?” “去看三哥。”顷盈道。 怀章自然不愿教萧吟去,但他不过卑微内侍,遂只看向萧吟。 萧吟正看着顷盈,像是想要从她身上找出什么来,看不出是想去还是不想去。 顷盈知道这是为难萧吟,但事急从权,她道:“自从三嫂走后,三哥的状况也不好,连日操劳着终究顶不住,不知是不是夜里受了凉,发了温病。找太医看过,情况不好,我已经修书请五哥回来了。你跟我去看看他,好吗?” 萧吟将顷盈的手推开,道:“见了我,他的病情只会更重。” “怎么会呢?”顷盈道,“你是在怪三哥冷落了你?还是气他为了我三嫂一直没来看你?” 萧吟只是摇头,没有回答顷盈的质问,转身朝房中走去。 顷盈拦住她的去路,道:“就当是我为难你,非得跟我走这一趟,哪怕只是在他身边坐一会儿,他知道了也会好得快一些。” 见顷盈又要带萧吟走,怀章不由挺身阻止。 顷盈怒斥道:“你是什么身份也来管主子的事!” 从来骄傲的一国公主,忽然间在一个内侍面前失了态,满目的怨气终于再也克制不住,方才第一次对着怀章吼了出来。 怀章清楚,公主府里有教顷盈不称心的驸马,宫里没了姜氏,对她而言更是不小的打击,她还让他回来照顾萧吟,这段日子顷盈是一个人在承受所有的伤心与烦愁,这会儿来找萧吟定是情急之下无计可施了。 怀章对顷盈的一番情谊深有愧疚,此时被她责骂也心甘情愿,但事关萧吟的身体,真要选择,他必定义无反顾站在萧吟身边。 怀章垂首,躬身道:“萧娘子身子还虚弱,真去陛下身边,怕过了病气,请公主谅解。” “不去就是不去。”萧吟道,“他不会想见我,我也不敢见他。公主别在他面前提起我,免得惹恼他,反而加重了病情。” 眼看萧吟又要走,顷盈问他道:“是不是我三哥真的要死了,你也这样不管不问?” 萧吟迟疑,对怀章道:“怀章,你随我进来。” 怀章知道她有所动摇,跟着入了室内,果真听她道:“你跟公主去一趟,不必说话,只看着、听着,等太医走了再回来。” 怀章道她是要自己尽量不露面,干脆将她的心里话点穿了,道:“奴婢会替萧娘子都问清楚。” 萧吟一时语塞,最终也未反驳,轻声道:“去吧。” 怀章告退转身,但未走开几步又停了下来,转头问萧吟道:“萧娘子当真没有要奴婢转达给陛下的话吗?或者……奴婢陪萧娘子走一趟,只吹几步风,应该不碍事。” “我不见他才能安心养病,若教他见了我,还不知几时能好。”萧吟道,“你多安慰公主,替我走完这趟该回去照顾她了。” 怀章大步回到萧吟面前,问道:“萧娘子一定要赶奴婢走吗?” “这宫里没什么好的,何必留下?” “这话奴婢也想问萧娘子。”怀章眼波闪动,有些心情呼之欲出,“如果回不到过去,萧娘子何必留下受苦?” 今日的怀章太过异样,温逊里透着教萧吟感到陌生的坚持,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比过去微灼,再不是曾经年少的样子。 她迟钝地隐约感觉到发生在自己与怀章之间的变化,却因为毫无准备而不知所措,所幸她如今有病情当借口,借此压下了内心的错愕,慢慢转过身回避怀章的目光。 她一心爱护的少年早在她不曾察觉的时间里长大,连带着对她的感情也从少年时的感恩变成了另一种教她这一生都无法回应的样子。 萧吟抱紧了怀里的暖手炉,再没面对怀章,只催促道:“别总教公主等你,快去吧。” 攥在身侧的双拳在萧吟温柔的婉拒里颓然松开,可那些从未宣之于口的感情没有开始,自然也不会有结尾。 怀章没再与萧吟纠缠,出门与顷盈会和,一同去探望杨煜。 他这一去便是深夜才归。 夜里雪落得大了,怀章撑着伞,快步走在已积了零星薄雪的宫道上,想着尽快回去萧吟身边,因为只剩下这最后一晚了。 才回到萧吟住的院子里,怀章便瞧见墙头闪过一道黑影。 他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伞,瞥了一眼还亮着灯的窗户,思忖之下决定先往那黑影蹿入的墙根走去。 萧吟心事重重,根本无心入眠,就这样一个人坐到了更深夜重的时辰,听着窗外啸过的风声,借着灯影看着在窗扇上映下的飞雪影子,心思更重。 忽然听得门外传来脚步声,随后跟着一连串动静,显然是门外人刻意放轻了动作。 萧吟看着怀章从屏风后绕出来,除了衣发上有些潮湿,在外的风雪寒气都是收拾过了才进来的。 他知道萧吟没睡方才入内,道:“陛下积郁成疾,情势汹涌,太医说眼下还需静养观察,若是好转便无大碍,若病情久不见起色,还需另想法子。” 看萧吟只是靠着细软不出声,怀章又上前一步,道:“公主说白日里情急冒犯萧娘子,着奴婢赔罪。” 余下请她去看杨煜的话,他不想说。 “我没怪她。”萧吟道,语调平和。 总有愁云笼在她眉间,烛火又不亮,更教怀章看不真切她是不是因为自己这番话更担心杨煜了。 “公主今夜还陪着陛下,就教奴婢回来再看看萧娘子。明日……”怀章盯着萧吟,期待着能从她的脸上寻出哪怕一丝的不舍来,“明日,奴婢就随公主出宫了。” “好。时辰不早,你快去歇着吧。”萧吟道。 “奴婢想陪着萧娘子。”怀章道,“只剩半个晚上了,萧娘子若是不困,奴婢读话本给萧娘子听,免得长夜漫漫,反教人忧虑多思。” 他知道萧吟因为杨煜才夜不能寐,他不想由着她继续因为杨煜伤心。 “不必。”萧吟道,“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怀章不甘,冲动之下与她道:“奴婢在陛下处看见了柳淑妃带着大公主一并陪着。” 萧吟神情一滞,未见有其余反应,只淡淡道:“知道了。” 没有姜氏,也还有别人,杨煜的身边从来不只萧吟一个,可是萧吟却只有杨煜。 这注定的不公平本该教人习以为常,可他看着如今孑然一身的萧吟,实在说不出“世道本就如此”的话来。 他想带萧吟飞出这座牢笼,想给她应有的公平,哪怕那个人永远不会是他。
第七六章 临别前的最后一个夜晚, 萧吟听着窗外的风声入睡,怀章在榻边守到天亮。 萧吟睡得浅,怀章离开时她隐约是知道的, 但其时梦魇还在纠缠, 她正陷在另一场虚无的分别里,思绪中被填满了杨煜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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