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晟看起来很不舒服,两条长腿微微蜷着,眼睛微阖,时不时发出压抑的咳嗽声,脸色愈发苍白了。 “你没事吧?”温鸾犹犹豫豫问,“要不要去医馆看看?” “老毛病了,回去吃副药就好。”高晟看着她笑了一下,声音干涸嘶哑,语气却很轻松,似乎心情相当好。 得知太上皇的下落就这么开心吗?赎回来不是,不赎回来更不是,这个烫手的炭团儿抱在怀里,哪天引火烧身也说不定。 温鸾搞不懂他,索性不去想。 马车停了,温鸾掀开帘子刚要走,手心里却突然多了一样东西。 她看看高晟,又看看手里的铜钥匙,“这是什么?” “你连钥匙都不认得?” “我当然知道是钥匙,哪儿的钥匙?” “我家的。” 温鸾手一抖,似乎被烫了下,立时把钥匙放在矮桌上,“我不要。” “留着,你会用得上。”他的声音不大,却是毫无商量余地的语气。 湘妃竹帘微微晃动,烛火跳跃,车壁上她的影子在颤动,夜风拂过,似一声轻叹。 许久的沉寂过后,温鸾抬眸看他,“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高晟一怔,眼神有几分意外,“变聪明了,其实你一点也不笨,不过总在国公府后院圈着,被他们养废了。” 还是不提缘由。 温鸾只得作罢,一言不发下了马车。 昏昏烛焰中,那把钥匙仍留在桌上,孤零零的,泛着冷然的微光。 这个时间,国公府大门早已落锁——即便开着温鸾也不能从正门走,为避人耳目,郑氏只让她从一扇废弃的小门出入。 给她留门的婆子不知道是睡了,还是吃酒打牌去了,温鸾叩了好几次门环,也不见有人应声。 足足等了一刻钟,看门婆子才露面。 “今儿个府里收拾院子,人手不够,周嬷嬷调我去内院帮忙了。”婆子小声解释。 温鸾随口问道:“收拾的哪处院子?” “拥翠轩,周嬷嬷亲自盯着,里里外外打扫了三遍,陈设全换成新的,还搬了各色奇花异草,连夫人那架大漆嵌软螺钿描金凤凰牡丹纹屏风都送过去了。一直忙到熄灯,哎呦,累得我们这些人,到现在胳膊还是酸的。” 温鸾脚步慢了下来,拥翠轩是府里景色最好,占地最大的院子,楼阁之精致新巧自不用提,难得的是引了活水进来,飞泉幽潭,径幽林茂,可以说一步一景,俯仰皆画。 这是特地为太上皇修葺的院子,离世子院子很近。太上皇与国公爷私交甚笃,未登基前时常跑到国公府小住,老国公爷担心怠慢了这位未来天子,这才有了拥翠轩。 后来太上皇登基,拥翠轩就闲置了,眼馋这个院子的人很多,可即便是最受宠的嘉卉讨要,婆母都没松口。 如今又是给谁用? 那婆子自然给不了她答案,温鸾就这样一路心事重重的,来到郑氏面前。 郑氏还没睡,脸色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疲倦,然而面带笑意,浑身上下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喜悦。 她照例又问高晟都说了哪些话,见了哪些人,都做了些什么。 温鸾撒了谎。 “陪他在积水潭走了走,什么人也没见,他看起来心情不大好,没怎么说话。” 她明白,自己应该告诉婆母,高晟见了瓦剌人,太上皇大概在瓦剌人手里,可是高晟不愿出赎金。 那个瓦剌人说的对,大周以孝治国,皇上没道理看着亲爹受苦不管,哪怕他再不愿意,也得把太上皇迎回来。 不管今日之事是皇上的意思,还是高晟擅自做主,一旦暴露,都只能是高晟的过错。宋家拿住高晟这个把柄,就算扳不倒他,也能咬下他一口肉。 之后呢? 南一说过,皇上猜忌宋家,再经此一事,他会放过宋家?只怕太上皇还没回来,宋家就以莫须有的罪名满门抄斩了。 她不知道这个决定对不对,或许是她杞人忧天,或许婆母有更好的应对法子,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现在不愿什么都和婆母说。 因怕婆母看出她撒谎,温鸾深深低着头,这幅样子在郑氏看来,就是没办好差事万分羞愧的表现。 “我知道你尽力了,办不好也没关系。如果让美色迷得七荤八素,那他也不是高晟了。” 态度和蔼得让温鸾惊诧! 温鸾喃喃道:“我求他放了南一,他左右不给个实话……” “没关系,总有他栽跟头的时候。”郑氏冷冷笑了声,因见周嬷嬷端着药碗进来,便对温鸾道,“喝了药,早些回去歇着吧。” “母亲,”温鸾咬了咬嘴唇,“今天我和他……没有那个。” 郑氏眼神呆滞了下,马上又笑道:“你想哪里去了,这是补气血的药。今天南一说你气色不好,嘱咐我要好好照顾你,你可不要辜负他的一片心哪。” 话说到这个份上,温鸾不喝也得喝了。 起身告退时,郑氏漫不经心道:“今儿晚上你到萱寿院住,进出也方便,东西都给你搬过去了。你且安心休养几日,不用过来请安了。” 萱寿院是老国公爷晚年静修住的地方,在国公府西北角,极为清净,一墙之隔就是小花园,穿过小花园就是西角门。 进出倒是方便了,可这个时候让她搬出世子的院子…… 温鸾深吸口气,“听说母亲把拥翠轩收拾出来了,家里是要来贵客吗?” 郑氏笑容一下淡了不少,“你没有管家的经验,家里的事一向帮不上忙,就不要再添乱了。等我儿回来,自然记你头功一件。” 说罢,打了个哈欠。 周嬷嬷忙抢上前去伺候,卸妆梳洗,铺床叠被,忙得不亦乐乎。 温鸾站着无趣,默默退了出来。 皎洁的月光装饰了春的夜,鹅卵石铺就的小路闪着莹莹的光,巧燕在前面打着灯笼。 温鸾心不在焉的,想问问巧燕家里发生了什么,转念一想,她是周嬷嬷的女儿,定然是听命于婆母,即便知道也不会说的。 一路无话。 萱寿院许久没人用了,虽然经过一番打扫,还有一股子土味霉味,摆的都是温鸾从温家带来的旧物,因那时尚在守孝,所有之物都极为素净朴拙。 “您早点睡吧。”巧燕往铜炉里撒了把香,蹦蹦跳跳地走了。 装了一肚子的心事,温鸾本以为会睡不好,没想到闻着幽幽的檀香。一会儿就昏昏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听见有人在外面吵闹,睁眼瞧时,满室亮堂堂的,竟是翌日晌午了。 她居然睡了这么久! “谁在外面?”温鸾披着衣服走到窗前,稍稍推开窗子一看,原来是阿蔷和巧燕在争执。 “小姐!”阿蔷一把推开巧燕,“您快去看看吧,叶家二小姐来了!” 温鸾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叶家二小姐?” 阿蔷急得直跺脚,“金陵叶家啊!您忘了?” 金陵叶家是太上皇的外家,当初太上皇还想让国公府和叶家联姻,后来得知宋南一早有婚约,又碍着祖父的面子才作罢。 温鸾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她、她现下住在哪里?” “拥翠轩!”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温鸾的脸色顿时变得窗户纸一样苍白,怪不得婆母让她搬出南一的院子,怪不得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原来是怕她碍着贵客的眼。 白花花的日头晒着,暖融融的春风拂过,她说不出的冷。 阿蔷冲进屋子,“您别发呆了,赶紧去拥翠轩。” 温鸾轻轻推开她的手,“不必了,早晚要走的,何必自讨没趣?” 巧燕使劲点头,“就是,夫人特意瞒着您,您就是去了夫人也不会给好脸色,往后不定多少冷嘲热讽等着呢,还不如窝在院子里吃吃喝喝睡睡。” “你给我闭嘴吧!”阿蔷委实对国公府的人没有好感,狠狠剐了巧燕一眼,“自己走和被赶走能一样吗?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也太不要脸了,我们小姐是八抬大轿从国公府正门抬进来的世子夫人,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物件!” 一句话点醒了温鸾,她要走,但不能这样灰溜溜的被扫地出门,她不希望宋南一想起她的时候只有厌恶和鄙夷。 “给我梳妆。”她看着镜中那张苍白的脸,“我要去拥翠轩。” 此时的拥翠轩挤满了各房的人,别管私底下如何斗,在外人面前都是其乐融融,一片和睦。 久未露面的老夫人也屈尊纡贵来到这里,拉着叶二小姐的手不断嘘寒问暖,郑氏也是笑容满面,当别人夸奖叶二小姐的时候,不自觉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 一屋子欢声笑语中,唯有宋嘉卉默不作声,郑氏几次给她递眼色,她都装作没看见,后来干脆扭过脸,盯着窗外不知看什么。 突然她站起身,冲着院外招手笑道:“嫂嫂你来啦!” 屋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第17章 ◎叶二小姐◎ 温鸾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老夫人身旁的叶二小姐。 脸蛋圆润,长眉入鬓,眼神凌厉,嘴角啜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一望便知是个自信且强势的女子。 她外面套了件牡丹纹大红交领长褙子,下着米白百褶裙,其中金线银丝暗绣,波光流闪,硬是压过了满座的宋家小姐们。 接触到温鸾的目光,叶二小姐颔首微微一笑,接着用探询的目光看向郑氏。 郑氏脸上倒看不出什么来,因笑道:“这是南一的媳妇温氏,身子骨一直不好,前几天又犯了咳喘,郎中让卧床静养,我就没惊动她。” 接着冲温鸾招招手,“过来给晚儿见礼,叶家和宋家是世交,关系最最亲密不过。” 温鸾勉强压抑着波折起伏的心情,上前福了福身子,“叶小姐好。” “少夫人好。”叶向晚还了一礼。 郑氏眼珠微动,一手拉着一个笑呵呵说:“小姐呀少夫人什么的,太生分了,温氏比你小两岁,不如姐妹相称的好。” 叶向晚从善如流,马上改口:“早听说妹妹姿容出众,妩媚纤弱,今日一见,当真名不虚传,连我也要自惭形秽了。” 以前若是有人夸她长得好,温鸾还会暗暗窃喜,可进了国公府后,再听见这话就觉得有些刺耳。 府里的长辈们也好,教养嬷嬷也好,明里暗里不止一次提到,当家主母需要的是家世、才能与德行,而不是空有美貌的绣花枕头,以色侍人,是贱妾干的事。 时间长了,她便不自觉认为“美貌”是可耻的,不喜欢别人夸耀她的容貌,总觉得是在讽刺她。 可是看叶向晚神情坦然,落落大方的,她又觉得自己太敏感,想多了。 郑氏道:“晚儿一听说国公府遭难,立刻就从金陵赶过来,真是患难见真情啊!”说罢不胜感慨似的叹息一声,低头擦了擦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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