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一直期盼的,又再一次陷入了无尽的等待之中。 有那么一刻,他真的想放弃了,放下身上的重担,放下背负的五万条生命的冤屈,放下黎民,放下心中执念,过普通百姓的日子。 就让他暂且放纵一回吧。 他拍拍姜霖的盔甲,“掉了腰牌这么丢人的事,你喊那么多人来,难道你想成为宫中乃至整个上京茶余饭后的笑话吗?你放心,我扔的,我给你捞回来。” 说完,张重渡以为姜霖会放手,可姜霖还拉着自己。 张重渡笑笑道:“死不了,放心。” 姜霖蹙眉摇头,“你真是疯了。” 没人能够真的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他也不奢望有人能理解,这么多年他为了达到目的,都是规规矩矩小心谨慎地活着,趁着今日他的情感战胜了理智,为何不能疯一回? 姜霖松了手,张重渡转身入了揽月阁。 踏进揽月阁的一刻,他的心不由自主急促有力跳动着。 马上要见到三公主,他既期待又紧张。 外殿门内值守的两名小太监不认识张重渡,但识得姜霖,两人看见身为金吾卫统领的姜霖走在此人之后,意识到此人身份肯定不一般,马上道:“大人,姜统领,可是要求见三公主?” 张重渡道:“你去通报,刑部左侍郎张重渡、金吾卫统领姜霖求见三公主。” 一听张重渡的身份,两名小太监懵了,刑部?难不成三公主犯了事? “是,是。”其中一人跑去通报,还有一人要领着他二人往里走。 张重渡道:“不用入内,我们在这荷塘边等着三公主便可。”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跑去通报的小太监在过拱桥时摔了一跤,这才意识到,方才让通报时应该把话说清楚,三公主听到他一个刑部左侍郎,突然和金吾卫统领一起来了揽月阁,定然以为自己得罪了什么人,被欲加之罪了,也不知会受到怎样的惊吓。 忙对一旁的小太监道:“你去告知三公主,我们此番来,只因腰牌落入了这荷塘中,前来打捞,并非为别的事。” 小太监猛然抬头看了两人一眼,呆楞片刻,马上道:“好,好,奴才这就去。” 这边,摔倒的小太监爬起来冲进了内殿。 辛玥这两日来了癸水,身子不怎么舒服,躺在软榻上看书。 守在一边的王嬷嬷见小太监急匆匆进来,问道:“什么事?” 辛玥也放下了手里的书坐起身来。 “三公主不好了,刑部来人了,还有姜统领也来了,是不是要来抓公主?” 辛玥立刻紧张起来,急匆匆要下地,王嬷嬷边为她穿绣鞋边道:“三公主别急,要不让小灼去栖云阁,请六殿下过来。” 自黄粱寺回来后,辛照昌给揽月阁送了很多物品,尤其是入冬之后,送来了炭火和裘皮,这个冬日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舒适的一个冬日了。 辛玥也没了主意,点点头。 王嬷嬷正要开口让小太监去传话,就见另一个小太监跑了进来。 “三公主,三公主。” 辛玥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怎么了?” “刑部的大人说,是因为腰牌掉进了我们的荷塘,进来捞的,没别的什么事。” 辛玥和王嬷嬷都松了一口气。 这一惊一乍的,辛玥轻拍着胸口缓解惊吓,吩咐其中一个小太监,“刑部的大人和姜统领可不能怠慢了,让小灼沏上一壶好茶送去,你再去知会两位大人,我这就过去。” 小太监跑了出去,王嬷嬷道:“公主不急着去,我先为公主灌个汤婆子。” 辛玥心里疑惑,“这腰牌怎么会掉到揽月阁呢?”她看向另一个小太监,“他们来了几人?” “只有刑部那位大人和姜统领。” 两人?难不成想让她的人去捞腰牌,揽月阁统共也没几个宫人,天寒地冻的,还不得都生了病。 王嬷嬷道:“公主不用担心,许是腰牌刚掉入水中,姜统领还未来得及让羽林军前来捞取,现下应是先打个招呼而已。” 说话间,王嬷嬷准备好了汤婆子,又为辛玥披上大氅,这才出了屋。 快行至拱桥时,辛玥总觉得不安,停步问小太监,“刑部来的是哪位大人?” 小太监道:“方才一听刑部,奴才脑子就懵了,没听清,好像是……是姓张。” 张?辛玥倒吸了一口冷气,刑部姓张的大人倒是有几位,但能陪着姜统领来寻腰牌的,恐怕只有那一人。 她往前又走了两步,站在恰好能看见荷塘的地方。 只见荷塘边的两人,一位身着盔甲,不用想也知道是姜霖。 而另一位,身着靛蓝色流云纹长袍,头戴玉冠,腰间束着的蹀躞带上挂着玉佩、哕厥、算袋、火石袋等物,彰显着其朝廷重臣的身份。 颀长挺立的身姿同周围荒芜的灰色格格不入。 辛玥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紧紧握了握,她提了一口气,缓缓走下了长廊,走上了拱桥。 脚步声慢慢靠近,张重渡回头。 他不禁呆住了,这熟悉的身姿,熟悉的容颜,似从梦中而来,渐渐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女子身着暗花细丝花间裙,外罩天青色氅衣,同那日他在黄粱寺看见的一样,氅衣上无繁琐的刺绣,飞云髻上也仅有一支金钗。 双眸明亮有神,注视的却不是他。 姜霖先行礼道:“三公主打扰了,臣不慎将腰牌落入了殿中荷塘,还请三公主行个方便。” 辛玥视线流转,看了张重渡一眼,又看向了别处。 张重渡整个人不自觉轻颤,心跳如擂如鼓,手心出汗,入仕八年以来,经过许多大风大浪的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慌乱,却又不敢显露半分。 他压制着情绪,揖礼缓缓道:“臣给三公主请安。” 尽管知道张重渡同傅公子的声音一样,可她还是没忍住心揪。 她对着张重渡淡淡笑了一下,就同初见那日一样,不敢细细瞧他。 转而问姜霖,“这腰牌是如何掉入荷塘的?真是叫人好生奇怪。” 姜霖看向了张重渡。 张重渡却不看他,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姜霖嘴角抽了抽,也拿张重渡没办法。 只能在心里小声咒骂两句。 张重渡见他许久不言,给他使了个眼色,似在说:这可是你的腰牌,你不说谁说,快说吧。 “咳,咳咳,这个吧,这个说来话长……”姜霖实在头疼,他不擅长说谎话,也不能实话实说吧,“就是,我的腰牌,这腰牌,腰牌它……” 辛玥歪头听着,总觉得“腰牌”两个字对姜霖而言,十分烫嘴。 “姜统领是怕三公主笑话。”张重渡斜了姜霖一眼,接了话茬,“今日大公主召见臣,恰好遇见姜统领巡守,就随他走了一段路,行至揽月阁外,姜统领忽然看见有只雀儿落在了树枝上,心血来潮想要抓来看看,谁知抓鸟时将腰牌落进了荷塘中。” 辛玥抬头看了看空无一树的荷塘顶,还是有点没想明白。 张重渡身上有凤阳阁内特有的香气,表示他的确刚见过大公主,可其他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信,不过他们既然不想让她知晓,自己又何苦咄咄逼问。 “哦,原是如此。” 王嬷嬷在辛玥耳边提醒,“公主,茶来了。” 辛玥看向荷塘不远处桂花树下的石桌,小灼正在摆放茶具,“我让宫婢沏了一壶热茶,天寒,两位大人可边等人捞腰牌边喝茶。” 继而又道:“小灼,再去准备些点心端过来。” 小灼应下后,去了后厨。 辛玥福了一礼,“两位大人请便,我就不奉陪了。” 谁知还未转身,就听张重渡道:“三公主留步!” 辛玥还是不敢看张重渡,她只快速抬头看了一眼又垂了眸,“张侍郎何事?” 张重渡见辛玥如此,心头柔软,从黄粱寺见面开始,三公主还没有正视过他,总是垂着眸。 他虽不想过早表达情意,以免让三公主认为自己轻浮和别有用心,从而失了对他的崇拜和仰慕,可也不能总是这样匆匆一面,毫无交流。他更想通过点滴相处,慢慢增进感情,让一切水到渠成。 “听闻三公主精通音律,擅长丹青,很想请教一二。” 辛玥有些惊讶,她在宫中能安然活到今日,言外之意话外知音还是听得出来的。 大多时候,想请教一二之时,要不就是斗文斗武不服气,是真的请教,要不就是欣赏对方某一方面才华,存了结交之意。 可依据梦中话本心所写,张重渡可是连见都不想见她的,很显然一点都不欣赏她的音律丹青。 不过张重渡说了这话,她自然求之不得。 若是两月后六皇兄不帮她,或是没帮成,父皇真的赐婚张重渡,他们之间能有些许交情,自己也不至于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被送去和亲了。 起码,她也能向张重渡表明不嫁他之心。 如此看来,现实倒是比梦中话本子所写的,要好一些。 辛玥似乎没那么怕张重渡了,她抬起了头。 眼前男子面如冠玉,眉似剑,目若朗星,鼻梁挺傲,唇微扬,真是一幅好皮囊。 “算不上精通擅长,张侍郎若不嫌弃,倒是可以一同切磋。” 姜霖一听马上道:“张重渡!你方才说你……你给我捞回来,怎么现在要去赐教音律丹青了,你说的话不算数了?” 张重渡对着辛玥笑笑,露出无奈的样子,那神情就好像是对着熟识的故人一般,“三公主可否等在下捞到腰牌后再行赐教?” 辛玥有点没明白,她看看荷塘,又看看姜霖,“怎么,姜统领没派些属下前来捞取?” 姜霖瞪了张重渡一眼,转过身,淡淡丢下三个字,“怕丢人。” 真正的理由说不得,若是用张重渡的理由,岂不真成了笑话,堂堂金吾卫统领,抓鸟将腰牌掉进了荷塘,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张重渡道:“三公主,还请揽月阁中的人对今日之事三缄其口。” 辛玥轻抿着嘴,忍住了笑意,柔声道:“水中寒凉,我让宫婢熬些姜汤侯着两位大人。” 张重渡揖礼,“劳烦三公主了。” 瞧着张重渡有匪君子模样,辛玥犯了狐疑,这人倒不像话本中写得那般可怕。 但很快她又觉得自己庸人自扰,不论真假,她都是要为自己选一门好亲事远离上京的。 张重渡或许本就是谦谦君子,父皇赐婚,因他有心悦之人,不肯又不能抗旨,这才设计让她和亲,如此站在对方立场上想想,也没什么错。 只要父皇不赐婚,她同张重渡有些露水之交也不错。 张重渡转身来到塘边,脱去外衣,取下银冠,无片刻迟疑跳入了荷塘之中,憋一口气,毫不犹豫潜进了荷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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