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重渡看着叙旧的两人,有些欣慰也有些心酸。 那段往事太过惨烈,让人不忍回忆。 柯其仁原是玄甲军少将军张怀义副将,那年同少将军一同出征,走到半路感染了风寒,坚持了几日病得越发重了,张怀义对柯其仁极为爱护,不忍见他还未上战场就先丧命,便趁他昏睡之际着人将他送到了附近的小镇上,留信告知,请他一定要痊愈后再前来战场汇合。 可当柯其仁痊愈后,还未走到镇南关,便听到了玄甲军全军覆没的消息,震惊之余是深深的怀疑。 玄甲军一向所向披靡,虽说此次只有五万人,但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勇士。他不过病了十多日,就得到了此等消息,就算是战败,也不可能是这样短的时日。再者老将军用兵如神,少有败仗,哪怕敌军确实太过强悍,将军也定会设法拖延,传信到上京请求援兵,没道理在如此短的时日内全军覆没。 思及此,柯其仁心中升起不安,忙往上京赶。 果不其然,皇帝下旨,玄甲军主帅张常立犯谋逆重罪,满门抄斩,这其中也包括了张家刚满二十还未娶妻的二公子,和张怀义只有四岁的儿子。 不过抄家问斩时,恰逢张怀义妻子去南地探亲,不在府中,逃过一劫,可皇帝仍不肯放过,派了一支金吾卫前去执行斩刑。 柯其仁得知消息后,乔装改变,日夜不停,硬生生赶在金吾卫之前见到了少夫人。 见面时,他惊讶于少夫人微微隆起的腹部。 原来,少夫人离开将军府后才知自己怀了身孕。 于是,这个孩子便成为了天下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存在。 柯其仁打算护着少夫人逃命,保下将军的最后一点血脉,反正他一个孤家寡人,自从跟了少将军,少将军的知遇之恩,救命之恩,他都没来得及报答,而现在就是他报恩的最好时机。 可皇命不可违,将军是谋逆重罪,他们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为了让少夫人和未出生的孩子能好好活下去,婢女罗春趁着少夫人昏睡之时,穿上了少夫人的衣服,戴上了少夫人的发簪和玉镯,让他带着少夫人离开,自己则点了一把火,烧了整座宅院。 柯其仁带着少夫人远离南地,来到了西北肃城。 之后的事,张重渡记得。 五载后,柯将军惦记着军中兄弟,不知他们的妻儿过得如何,又回了一趟上京,归来时,带回了两个孩童和一个婴孩。 两个孩童,一个是男孩,同他一般大,名唤展风;一个是女孩,两岁,名唤秀竹。 那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孩名唤展雨,同展风是兄弟。 他们三人都是玄甲军的遗孤,他们的父辈曾跟着祖父和父亲征战疆场,他们也把自己摆在了追随者的位置上,视他为主。 柯其仁教他们四人习武,母亲则教他们识字读书。 秀竹习武天资差,更多的时候跟着母亲学习刺绣,只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 虽说秀竹作为柯其仁的徒弟,学得最差劲,但架不住她嘴甜懂事又细心,自从她学会了缝衣刺绣,柯其仁的衣服都是秀竹为他缝制的,每次犯了头疾,也是秀竹熬药照顾。 柯其仁对她十分疼爱,视作亲女。 此时张重渡看见两人温馨的模样,不由想起了已经离世的母亲,心中酸楚难耐,起身道:“柯将军,秀竹,你们先叙旧,我在院中随意走走。” 来到屋外,轻轻关上房门,张重渡刚往前走了两步便瞧见方才奏乐的房间走出一女子。 雨后微风袭来,淡青罗裳轻轻摆动,墨发如瀑,两缕发丝轻柔拂面,面容白皙似有淡淡柔光,密密睫毛微微垂着,粉黛未施却清妙可人。 如不染俗世尘埃的仙子,落入凡间。 张重渡望着女子有些怔愣,他本也想着要见一见能弹出令他折服赞叹曲调的,是何人,没曾想是这般淡雅脱俗的女子。 自十八岁入仕至今,已有八载,他见过无数美貌的女子,她们美则美矣,大都浮于表面,极少有能让他欣赏的,更无一人能令他忘乎所以驻足以望。 女子扶着廊杆缓缓转身,与张重渡正面相对。 弱风而过宛若青烟,水雾迷蒙如在梦幻,蛾眉微蹙似有愁色,双瞳剪水怎叹无神。 张重渡不禁惋惜,若是她的眼睛没有瞎,又会是怎样的神采? 不觉中,竟是生出了些遐想。 辛玥瞎了几日,她发现虽然自己看不见了,但听力和嗅觉却灵敏了不少。 方才弹奏之时,除了雨声,她还隐隐听到有院门被推开的声音,待放下琵琶后,更是听到了秀竹同男子说话的声音,似是一位老者和一个男子。 秀竹同老者时不时传出欢笑声,她想着此人应是秀竹亲近之人,说不定还是秀竹的父亲,她既得了秀竹照拂,理应前去感谢。 而另一位,她期盼着是秀竹口中的公子,若是这样,今日她就能亲口对救命恩人道一声谢了。 这般想着,她出了房门,往秀竹房间走去。 刚走两步,便察觉出些不对来。 这院中种满了花草,这些花香,她都能分辨出来,可现下她分明闻到了一种淡淡的木松香,是之前在这院中没有闻到过的。 辛玥停下脚步,下意识闭上本也看不见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往前又走了两步,面朝那木松香的地方侧了侧身。 张重渡心头一悸。 女子离他这般近,近到能感知到她的呼吸,微风吹拂着女子发梢,打在他的手背上,酥酥痒痒,让他瞬时乱了心神。 屏住呼吸,他一步都不敢挪动,僵着身子感受着那急速跳动的心。 辛玥总觉得身旁似是有什么,微微歪头静静感知,可除了木松香并没有异样,耳边是雨后桃树时不时滴落的水滴声,脸庞是轻柔的微风。 水气中传来的花香混着这木松香,好似身处野外花木之中,她看不见,也从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只在书中读到过,如今就让她想象着那样自在无忧的场景吧。 这样的香气,她很喜欢。 微微弯起的眉眼柔柔笑着,扬起的嘴角露出贝齿,同方才蹙眉忧愁截然不同。 张重渡不由也弯了眉眼,瞧着眼前的女子,生出些忘忧忘愁岁月静好的心神来。 不远处的屋内忽而发出老者爽朗的笑声,打断了辛玥的思绪,将她从那一片花木中拉了回来。 女子的笑意缓缓落下,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让那清澈变了晶莹。 辛玥抬步,扶着廊杆继续前行,从张重渡身边擦肩而过。 张重渡却定在了原地,回头望着女子背影久久不动。 这一刻,他的心底萌生了探究之意,女子究竟经历过什么,才能奏出那样既悲怆又激昂,最后归于平静的曲调?又是什么让她前一刻是愁容,后一刻是笑意,却又在顷刻间湿了眼眸? 那日听展雨所言,她失去了双亲,又丢了妹妹,如今还瞎了双眼,经历过这许多伤心事,平常女子早已陷在悲戚之中,而她还能弹出如山海一般广阔的曲调,可见此女子,身姿虽柔弱,内心却十分坚毅。 世间之大,难有感同身受,一曲琵琶,诉尽了他半生心境。他知晓,今日之曲调,印刻心中,恐再难忘怀。 5
第5章 留下陪我,可好? 辛玥敲响了秀竹的房门,轻声唤道:“秀竹姑娘。” 秀竹忙打开门,欢喜地将她扶进去,“楚姑娘,还想着一会给你介绍我师父呢,没想到你自己过来了。” 辛玥福礼道:“小女承蒙秀竹姑娘照顾,听姑娘这里来了长辈,合该前来道一声谢。” 柯其仁瞧着辛玥,眯了眯眼睛,缓缓道:“姑娘有礼了,姑娘所弹琵琶之音引人入胜,令人惊叹,不知姑娘师从何处?” 他自知有此等琵琶之技的绝非普通人家的女子,若不是风月场上的名角,就是贵胄之女或世家女子。 而眼前之人面容清丽身姿柔弱,行为言语间端正有礼,不似风月女子。 在大皇子薨逝,公子回到上京之际,突然出现这样的女子,他不得不防。 辛玥不知柯其仁何意,只以为他是从西北到上京的武林人士。 “琵琶乃是家母教导,琴技不及家母,先生过誉了。” 家母?柯其仁记起,在来的路上,展雨告诉他,说此女上月父母双亡,可据他所知,上月乃至近半年,并没有被抄家的世族,亦没有被罢免的官员,更没有家道中落的富户,她莫不是在说谎? 柯其仁看了秀竹一眼,又看了站在门口的张重渡一眼。 三人都感觉到了事有不对,齐齐看向了辛玥。 柯其仁试探问道:“听闻楚姑娘父母上月双双身亡,妹妹也丢失了,老夫十分同情。我和公子来上京办事,要待几日,姑娘可否告将你妹妹长相告知公子,将其画成小像,老夫可去姑娘家附近打听打听,矫正画作,帮姑娘寻找妹妹。” 听到要帮她寻找小灼,辛玥激动道:“先生真愿意帮我寻找妹妹?” 柯其仁道:“那是自然。” 辛玥刚要再言,猛然意识到,这人说,还要去她家附近打听。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做到此等地步,似是有些过了。 且她在宫中这么多年,时常被人拉做垫背,她能安然活到今日,凭借的可不是众人认为的软弱可欺。 听这话,老者定是对她起了疑心,看来是她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 很快她便意识到,老者第一句问她的话,隐隐有探究之意,想来错就错在让他听见了自己弹琵琶。 这位老者定是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恐是认为有着如此技艺的她绝非普通人家的女儿,上京的贵族、朝臣、世家虽多但也不难打听,很快便会知道她在说谎。 帮她找妹妹,其实是想让她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江湖之人虽豪气仗义,但也怕自己所帮非人,她理解。 既是如此,辛玥干脆道:“小女一家皆是宫中乐师,住在西宫声署中。” 此言如惊雷,令三人震惊不已。 秀竹张着嘴半天合不拢,柯其仁面露讶异之色。 张重渡却蹙了眉,心生怜悯。 当今圣上在迷恋仙道之前喜爱舞乐,宫中乐师有上千人之多。 可皇帝喜爱舞乐却不拿这些乐师当人看,只当是个玩意,宫中各嫔妃也时常消遣他们,稍不合心意,轻则挨打,重则杖毙,也不知楚姑娘的父母是否也是如此身亡的。 思及此,他忽然想到,曾听好友羽林军统领姜霖说过,宫中有个三公主,母妃静嫔身份低微,乃是从南方带回来的乐人,受了几月宠幸后,皇帝腻了便丢在一边。 先皇后在世时,静嫔母女日子尚可,先皇后薨逝后,继后十分厌恶她们,要不是皇帝偶然记起静嫔传召奏乐,早就被继后授意的尚宫局各司,克扣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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